收获专栏绝响谁听归来李辉四

四人归来,君知否?

我亲眼见到胡风先生,是在来到北京工作后不久。

一九八二年二月十二日我抵达北京,两天后,二月十四日我便去拜望胡风、梅志夫妇。他们当时住在北京有名的“前三门”(前门、和平门、宣武门三者简称)大街上的临街楼房里。房间不大,一个两居室公寓。我的日记里写道:

上午拜访了黎丁同志,在他家吃过午饭后,便到了胡风先生家。晓山、梅师母在家。胡先生正好在休息,未能面晤,只好下次再相见了。

(一九八二年二月十四日)

黎丁先生是老报人,当时在《光明日报》工作,他是耿庸的泉州老乡和同学,与“胡风集团”的许多人都很熟悉。我持贾先生信前去拜访。他的家也在“前三门”,与胡风家相邻。

  第一次去胡风家后,我当即写信给贾先生告知拜访的相关情况。贾先生在日记里写道:

收到李辉信,他已抵京报到,他去看了黎丁、梅志和大哥处,据说胡公已可以自己写信了。(一九八二年二月十七日)

我亲眼见到胡风,是在三月五日的另一次拜访时。我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下午到胡先生家。他的精神看上去比较好,头上已经秃顶了,稀散的白发残留在头上,像是作为岁月的见证。眼睛没有神,但还能看看书。八十高龄的人,面部肌肉已松弛了,叠成一道道深深皱纹。真是饱经风霜历经艰辛的老人。

  吃过晚饭后回报社。

(一九八二年三月五日)

从那之后,我成了胡风家里的常客,初到北京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去看看他们,吃上一顿饭,就像当年在复旦常常走进贾先生家里一样。他们给我这个新来乍到者,带来家庭般的温暖。

  这年七月,胡风新分到一套住房,位于木樨地。长安街往西,延伸至复兴门外的木樨地,路南有两幢高楼,这是“文革”结束后不久北京修建的为数不多的高楼。房间宽敞,格局和设备也相当不错,主要提供给高级知识分子和部级干部,其中不乏一些平反复出的各界人士,如我先后访问过的胡风、丁玲、姚雪垠、李锐、李之琏、温济泽等。另外,中共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如罗章龙、王光美、陈永贵等,也入住此处。我曾设想,假如能将木樨地这两幢楼的业主,挨门挨户逐一采访,记录他们的自述,将各自命运故事串连、整合,一定会是涵盖百年历史、汇总传奇波折的一套煌煌巨著。

一九八二年本文作者采访胡风

搬家那天,我去帮忙。梅志安排先用车将胡风送到新居的客厅,然后,大家再开始搬运。记忆中,除了几个书架的书之外,他们没有什么家具,连一辆小卡车也没有装满。我和晓山坐在卡车上面,梅志坐在驾驶室里,从前三门驶往木樨地。搬至木樨地,胡风梅志再也没有离开这里。三年后,一九八五年胡风逝世;二十二年后,二00四年梅志逝世。

  就在胡风搬家之前,中国文联六月举行了四届二次会议,这是我当记者后第一次采访的重要文化活动。这次会议,增补了九位文联委员,据大会秘书长冯牧在闭幕式所做的增补说明,胡风排在第四位。前三位依次是文化部部长朱穆之、广电部部长吴冷西、书法家协会主席舒同,胡风之后,依次是吴伯箫、沈从文、布赫等。

  闭幕式于六月二十五日在人民大会堂三楼小礼堂举行。这是当年文化界极为热闹的一件大事,许多人与事已经不再清晰,有两个场景我却一直没有忘记:一是沈从文与朱光潜的交谈;一是胡风与艾青的合影。难忘的缘故,大概因为胡风与沈从文后来是我熟悉的老人,也是我研究与描述的对象。

  闭幕式开始之前,我忽然发现,距我不远的前一排中央坐着沈从文和朱光潜两位老先生。此前,我曾在一次小组会上,听沈从文就文物界“外行领导内行”现象发表过坦率批评,但没有来得及交谈。这一次,我不愿错过机会,马上坐过去,与他们攀谈起来。两位老人,一样瘦弱矮小,看上去又是同样温和、平静。沈从文拿出新版《从文自传》,朱光潜拿出新版《美学书简》,相互馈赠。他们的交谈并不活跃,话语比较简短。当时,只觉得这是一次平常的见面,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几年后,当我撰写萧乾传记,着墨三十年代“京派文人”氛围,叙述四十年代末郭沫若在《斥反动文艺》中对沈、朱、萧三人的猛烈批判时,我才意识到,能够看到沈、朱二人晚年相遇的场景,该是多么难得的一种个人体验。他们也是穿过风雨的归来者。虽然不像胡风和朋友们那样,归来时风雨交加泪流满面,但在他们归来的背后,依然有着挖掘不尽的历史内涵。

一九八二年六月胡风(左)与艾青在人民大会堂合影。李辉摄

遇到胡风与艾青,是在闭幕式散会之后。行至大会堂的门厅处,我看见晓风正搀扶着父亲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与他们同行的还有诗人艾青。两位“七月诗派”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一个跌落在一九五五年,一个折翅于一九五七年,如今,他们重新站在一起,站在他们身影消失之后修建起来的人民大会堂里。我请他们二位站在一起,留下了回归者重逢的瞬间。艾青七十二岁,比胡风小八岁,但他也是患病初愈,神态看上去与胡风一样衰老,目光也没有想象中的明亮有神。

从在政治上得到平反,到现在被增补为文联委员,胡风冤案应该说逐步得到澄清,海内外也对此格外   根据采访本上的记载,我在六月二十四日对胡风进行采访:

他用书面写了一段话:“我多年与社会隔绝,又有病,对文艺界情况不了解,所以不能说什么,只希望文艺界能达到会上所说的团结。我希望的是创作繁荣,无论文艺理论也罢,文艺批评也罢,组织工作也罢,团结也罢,总的目的都是为了多出好的作品,达到创作繁荣。

  ……”

  在交谈中,我还问到他对被增补为文联委员有何感想,他只说了一句:“没什么想法,算是个台阶。”

  问起近况,他说现在身体不行了,想整理一些零碎的小诗,是过去在监狱里写的旧体诗,当时没有纸笔,就记在脑子里了。这些诗主要是关于《红楼梦》的。他是想恢复曹雪芹的本来面目,因为他认为真正的曹雪芹被淹没了。

在这些记录的基础上,我写出了《京华访胡风》这篇特写。没有想到,一篇今天看来十分平常、毫无惊人之语的特写,发表过程却不顺利。

  两年来,名义上胡风与友人已得到平反,却仅仅是限于内部文件的传达,并没有在各种媒体上郑重公开,这与一九五五年铺天盖地的全国性讨伐相比,实为天壤之别。因此,在一九八二年,对媒体来说,胡风这个名字仍有所避讳,难免羞羞答答,遮遮掩掩。《北京晚报》在此之前因组织“新星音乐会”和京剧《四郎探母》的演出,已经受到过各方指责,现在发表一篇胡风特写,主编们感到为难。踌躇再三,决定不发表。无奈之下,我想到了远在广州的《羊城晚报》,比较而言,南方的报纸当时思想更为开放,也更少禁忌,而且我正好与之有工作联系。

  此时,全国有影响的晚报只有三家:《北京晚报》、《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外地的两家晚报,尚未在北京设立记者站,于是,三家晚报建立合作关系,由我们负责提供北京方面的重要文化、体育消息。

  提供消息的困难在于通讯。当时通讯工具非常落后,市内电话很少,占线是常事,长途电话尤其落后,在报社打长途,也必须到电话总机房等候多时,由双方的电话局叫通对方之后,才能与之通话。没有传真机,电话录音一两年之后才开始使用。在这种情况下,为外地报纸提供消息,只能到电报大楼通过电报发稿。在互联网发达的今天,忆及当年通讯的艰难,恍若天方夜谭。

  一个晚上,我照例骑上摩托车从东单前往西单电报大楼,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这篇千字特写。一页电报纸,大约只有四五十个字,我足足抄了半个多小时,用了二十多张电报纸。这是一生中我发出的最长的一封电报。

七月初,《羊城晚报》发表了这篇特写。虽只千字,却可能是胡风复出之后,在大陆发表的第一篇正面报道他的特写。在特写中,除叙述前面所提到的笔记内容外,我还这样写道:

去年在上海治疗几个月后,胡风的病情渐有好转,今年以来开始能看看书报,思维也有条理一些,但工作仍要女儿帮助。

……

告辞胡风时,他也由儿子陪着走下楼来,在大街旁的人行道上开始散步,他的儿子说,他父亲每天傍晚都得在外面走上几百米。我伫立着,望着他渐渐离去的身影。这时,晚霞正布满天空,绚烂的余晖染红了朵朵白云……

(《羊城晚报》,一九八二年七月三日)

两个月后,《羊城晚报》转来一封读者来信。写信者是一位山东读者,当年他曾给胡风写过一封信请教写诗,结果受到牵连而磨难多年。现在,他无意间在《羊城晚报》上看到了我写的这篇小特写,才第一次知道胡风已经平反,可以公开见诸报端了。这封长信,我保留至今,它记录着一个受牵连者的磨难。

李辉同志:

  今年七月,读了您写的一篇令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访问记《京华访胡风》。通过这篇文章,使我认识了您。我从此心里总是想着一个问题,胡风同志自由了,我能不能知道他的住址,或他的通信处,写一封信给他,同他说一说我过去的遭遇呢?这样,我就想到应该先通过您,请您告诉我与此有关的事情。因为我读了您的文章以后,才点燃了我心头的火。其实,这火早已经熄灭了。现在不过是灰烬。

  ……

  原来,我并不认识胡风。我是从读鲁迅先生的书里知道胡风的。在年,作为一个兵,我在上海解放后的第二天进入上海。年夏天,上海文学艺术工作者协会举办“星期文学讲座”,其中有胡风同志主讲的一个专题。我听了他的讲座。年,我学着写诗。我苦于没有老师指导,便写信请求胡风同志为我看自己的诗稿。但我并没有将诗稿寄给胡风同志,此后也没有向他请教。肃反运动开始以后,有关我的“检举”材料,排山倒海地寄来了,与胡风的接触,与“胡风骨干分子”阿垅的联系,组织胡风小集团,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这些具体材料是什么人通过什么手段搞出来的。就这样,残酷地折磨了我23年。现在仍然在以同样的强度折磨我。肃反运动中,主管我的案件的人告诉我,有关胡风的材料,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管,他们已经从那里弄清楚了我和胡风通信的情况,也查到了胡风的日记,据说记着这个。应该说,我的问题该清楚了,但那些假的检举材料,假的证明,就是不肯放弃。

  李辉同志,文章作者和读者之间往往有一种不寻常的感情。我读了《京华访胡风》以后,虽然我只知道胡风同志现在干什么,但我也由此想到更多的事,比如,胡风从前写的文章可以结集出版了,那么他的思想就不是疯狂地反马克思主义了。出版单位敢于出版他写的东西,可见对他就不会用全民性的大批判了。多少年来,无论什么运动,无论在运动中,还是运动之后,批判胡风是不间断的。看来,这种批判以后不一定会再发生了。

  ……

  李辉同志,请你抽空答复我,胡风同志的通信处。我跟你说的上面的那些话,都是废话;但是却是我想要告诉您的真话。一个读者的真心话。祝您健康。

  辛同仙

年9月21日

我随后将此信转给胡风家人。晓山复信如下:

李辉:

  你好!

  上午收到来信。此君看来消息颇为闭塞,根据我们一般对这类信的处理办法建议你给他写封回信,让他直接给我父亲写封信,谈清楚当年受牵连的情况、这些年的不公平待遇及今日的现状,及要求落实的问题,信封写“北京中国艺术研究院胡风同志收”即可。然后我们可将此信转到全国政协信访办公室,他们会处理的。

晓山

年11月15日

根据晓山的意见,我复信辛同仙先生。后来辛同仙没有再与我通信,想必事情得到了解决。

  就这样,在我所瞩目的归来者行列里,多了一位从未谋面的人。转眼即过三十年,辛同仙至少已是年近九旬的老人了。不知他的身体健康否?真希望他能读到这一篇与他有关的回忆。

五目光

《京华访胡风》发表过程的波折,让初到北京从事新闻工作的我,第一次知道了身处政治中心的诸事不易。不过,它与我随后几年亲历的一些故事相比,一泓细水而已。

  归来的胡风,虽已开始阅报与写作,但身体并没有完全康复,更不可能摆脱历史重负对他的心理碾压。历史所致,环境所致,性格所致,我眼前的胡风仍然疑心重重,他以极度的敏感看待围绕自己发生的一切。只是,我哪里料想得到,很快将陷入他的质疑目光、为他一度不予理睬的人,竟然是我本人。

  初到北京去拜访胡风一家时,我得知胡风在狱中创作过一批旧体诗。我不懂旧体诗,对他诗中所写内容,也不大了解,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应该将它们推荐出去发表,以作品来告知读者——消失的诗人胡风归来了。

  我想到了大学同窗、班长张锐。毕业后,张锐回到兰州,分配在文学杂志《飞天》任编辑。于是,我建议胡风先拿出一部分由我推荐给《飞天》,我怕他不放心,还特别强调说,张锐是我同学,人热情而有责任心。听后,胡风表示同意,梅志便拿出诗稿《进行曲小集》交给我。《进行曲小集》计八十四首,均写于一九七六年,胡风说可以从中挑选刊登。翻阅诗稿,我心血来潮,凭一己兴致,对胡风顺口说了一句:“最好请我同学能一次将它们集中发表。”这是我第一次经手此类事情,对杂志的编辑、运作程序毫不了解,我只是觉得,一个刚刚归来的胡风,是人们   未曾想,在他们刚刚搬至新家之后,我就遇到了当头一棒。大约八月初,我又走进胡风家中,与前几个月一样,我高兴地与所有人打招呼。可是,当我走到胡风跟前时,他的表现让我大吃一惊。他坐在沙发上,一见到我,没有像上次那样与我握手,更没有对我微笑,而是紧抿着嘴,把头扭到一旁。随后,他索性闭上了眼睛,我逗留在那里的时候,他一直没有正视我一眼。

  我一下子呆住了,尴尬而紧张,不知发生了什么。我知趣地离开客厅,走到一旁餐厅,梅志走过来,一边安慰我,一边告诉我事情原委——

  胡风看到了《飞天》第八期,上面只刊发了《进行曲小集》中的《关外解放一曲》(十二首),而没有如我当时所言一次性集中发表。更令他不满的是,《飞天》在《光明日报》刊登的广告,该期目录里根本没有他的名字。无疑,两件事同时出现,在他看来,是我骗了他,而他一生最看重的人的品质,是坦率、真诚。大病初愈的他,依然在以怀疑的心态猜测和判断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以鄙夷的目光看待他所认为的欺骗者——哪怕我只是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一个年轻人,对诸多事理并不熟稔。

  见状,那天我没有如前几次那样留下吃饭,匆匆回去驰信兰州询问。很快,张锐回信说明情况,其中写道:

来信收到了。由于现在广告费大得吓人(刊光明的广告一千元左右),所以按历次刊登广告的惯例,没有将胡先生的诗词的名字刊出,胡先生没弄清原委,错怪我们了。

  按你寄稿时的来信,知道:胡先生说,如果只用一曲,可用《关外解放一曲》,由于诗词之页篇幅有限,不可能一次将胡先生的《进行曲小集》全部刊完(一共八十四首),因而我们按嘱,在第八期中用了《关外解放一曲》,共十二首,并且在文后加上了胡先生的附记,基本占满了诗词之页,而且将原准备发的一些老先生的诗词全部抽下来,让出版面发胡先生的《关外解放一曲》。所以,我们是按胡先生的意图办的,并没从中抽出几首,破坏了整体。请你代我们向胡先生解释一下。

  另,胡先生这个小集,共分七曲,按诗词之页的容量来看,别的来稿一律不刊,得半年之久,一来将胡先生的稿耽误太久,二来,我们也有些困难。主编的意图是我们将再刊胡先生小集中的一曲,请你代我们赐教,刊哪一曲为好?当然,还和这次一样,完整地刊登一曲,决不会抽出几首的!我们在对待胡先生的稿是十分慎重的,一来他是一个文学大家,二来我们都很敬佩先生的为人处事,敬佩他的耿直不阿,这一点你放心!

  ……得胡先生口信后,速来信,你知道,接到你的来信,我可真有点飘然不宁,忐忑不安了。(怕你耍赖,附原始证据一张)

  (张锐致李辉,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一日)

我立即将张锐所述转告。胡风依然没有理我。梅志转告,胡风要求把没有发表的其他诗词要回来,不再发表。我去信兰州,张锐回信说:

最近我一直在休创作假,今日到编辑部才看到你的来信,我急忙去要胡风先生的诗,但他们又发了胡风先生的《十载征程一曲》,因为已上版,再取不下来了,故我将余稿索来,急忙寄给你。胡风先生的稿费已寄给你,请转,我们给他的是最高稿费。

(张锐致李辉,一九八二年九月七日)

如信所述,《十载征程一曲》在《飞天》第十一期发表,其余未刊部分,张锐寄了回来。

  几年过去,在与导演吴子牛合作拍摄电影《盗马贼》之后,张锐离开兰州移居北京,以编剧身份一直活跃在影视界。一次,同学聚会时,我曾向他提及与胡风相关的这件往事,他笑笑,说了一句:“老先生误会我们了。”举起酒杯,我们痛饮,追怀逝去的时光。

  这些年来,在和老人们的交往中,类似的误会、抱怨难免发生。不过,想一想他们的磨难和冤屈,自己遇到的误会和抱怨又算得什么呢?对我来说,初到北京在胡风面前遇到的这一小插曲,反倒让我更为深切地理解他。

  那场误会带来的不快,渐渐过去,我依旧不时地前去木樨地。其间,王戎先生、贾先生、任敏师母等先后来京,均由我陪同前去胡家探望。

  其实,新归来的胡风,对外部世界的多疑未必没有他的道理。即便获得平反,他又被补选为全国文联委员,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但直到一九八五年去世,对他的平反也仅限于政治范畴,而他在三十万言书中对“五把刀子”的抨击,他所提出的“主观战斗精神”等文艺观点,依然维持旧判,尚没有得到澄清。况且,从鲁迅时代而形成的胡风与周扬之争,在新的时代转换之际,其宗派主义阴影没有完全消散,仍在文化领域不时显现。一年多之后,我的另一篇关于胡风近况的报道,莫名地受到指责,让我感受到的正是这种现实氛围。

  一九八四年三月下旬,我在《北京晚报》的文体版上开设一个新栏目:“作家近况”,集中介绍一批年过古稀的老人。这个专栏,计划每周刊发一到两次,三四百字左右的特写,配一张作家近照。那段时间,我带上一个装着黑白胶卷的“傻瓜”相机,开始了一种走街串巷式的寻访。

  第一个报道的是聂绀弩。随后,一个又一个文学前辈相继出现在我的镜头里:姚雪垠、萧乾、骆宾基、艾青、沈从文、叶君健、唐弢、曹靖华、冰心、臧克家、萧军、秦兆阳……在我的记忆里,我把这一次的寻访,视作个人化的文学之旅,至今仍让我留恋不已。

  当然,我不会漏掉胡风。在“作家近况”系列中,第四位亮相的是胡风,题为《晚年创作如泉涌撰文回顾五十年》:

“他呀,写起来就不肯放笔,一写就是好长时间。劝了又劝,他才肯休息,好像要一下子把文章都写好。”胡风先生的女儿半是责备半是高兴地说。

  可不,从去年冬天起,八十二岁的胡风,进入了晚年创作的旺盛期。好像干涸的泉眼,又突突地冒出泉水来了。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已写出各类文章达十四万多字,这对一个年高体弱的老人来说,的确十分难得。这也是他近三十年来的第一次创作丰收。

……

  在已写成的文章中,《胡风评论集》的后记,是最值得人们注意的。《胡风评论集》收入胡风先后创作的九本文艺理论批评集,字数在一百万字左右,现正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出版,全书分为上、中、下三册,上册可望五月前后出版。胡风为此书写了长达四万多字的后记。在后记中,胡风以九本集子的创作时间为线索,谈了当时写作的时代背景和自己生活情况,思想状况,并逐一阐明自己的文艺观点。可以说,这篇后记,是胡风对自己一生的回顾,是他对自己从事文艺工作五十年的总结。他这篇文章一俟发表后,必将会引起海内外的注意。

(《北京晚报》,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三日)

这篇近况,重点介绍《胡风评论集》的长篇后记,惹来麻烦的恰恰就是这一内容。文章见报当天,报社即接到出版社电话,随后,又收到以出版社名义发来的公函,称出版社并没有决定采用胡风的后记,批评我的报道不属实,要求晚报予以更正。于是,报社责成我就此写出说明。

  当记者已有两年,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类似情况,说不上紧张,却颇感突然,且有些意外。我不清楚是出版社自己的意见,还是受到了何方神圣的过问。但我直觉自己没有错,我在胡风家里了解到的情况如文章所写,并没有丝毫编造、夸张,不能说是虚假报道。我将采访过程,一一说明。晚报将我写的情况说明转交过去,但没有发表更正。之后,未再有人追究,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转眼翻过。

  三卷本《胡风评论集》,断断续续,历时一年多方才全部出齐。第一卷出版时间为一九八四年三月,第三卷在第二年五月出版。胡风晚年倾全部心血所写的那篇长长的后记,最终还是获允收录书中,了却他的最后心愿。第三卷刚刚出版,胡风忽然病重住院,确诊患癌症晚期。一个月后,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八十三岁的胡风与世长辞,告别了一个纷扰不已的世界。

  或许正是受到“胡风近况”一文纷扰的刺激,我在一九八四年产生了一个想法:搜集“胡风事件”资料,采访相关人员,为这个群体的历史演变和命运波折,留存一套系统的史料。我把这一想法首先告诉了贾先生,他予以鼓励,并进而建议我,要抓紧时间进行。他在信中这样写道:

你着手就年胡案编一本系统性的材料,我觉得倒是一个值得下点工夫整理的课题。……明朝的东林党事件后(这也可称之为东林事件的新版),曾在清朝出现过两本书《东林始末》、《东林事件》,它的体例,值得参照。我曾想了一个饶有兴趣的书名《胡儒学案》,因为中国历史上,曾有过《宋儒学案》、《明儒学案》一类书名的书籍,都是记述一代士林的,换言之,这类体例的文献资料书,在我国也算古已有之。我希望趁现在这些人还多半活着,业余不妨即行动手进行,当然它的付印出版,恐怕不能期之最近,其中原因,不说自明。

 (贾植芳致李辉,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我把这个想法也告诉了曾卓,他的建议更加明确。曾卓希望我能尽可能多地采访所有归来者,包括一九五二年以发表《致路翎的一封公开信》而“反戈一击”的舒芜。曾卓写道:

你的那一个写作计划是很有意义的,只要可能,我将尽力协助,我想别的朋友也会支持的。重要的是找绿原、牛汉、耿庸、化铁、路翎、徐放、满子、植芳等位谈谈,最好录音。其实,舒芜也可谈谈,他会从他的角度谈一些情况的,可以作参考。

(曾卓致李辉,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于是,在他们关切的目光注视下,我背上书包,又一次穿行在不同城市的大街小巷,追寻历史远去的场景,倾听一位又一位归来者讲述他们的故事……

完稿于二一一年三月十四日,北京

谨以此文纪念贾植芳先生去世三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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