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牧人生
贾松禅
历史总是站在时间长河的上游,笑望匆匆而过的来客。就像一位历尽沧桑的白发老人,打量着乌发红颜整天忙忙碌碌不知道忙些什么的我们。
这时候,我总听到一种古老的声音在说:“孩子,拿起你的那枝秃笔,相对于后来者,你也是一部游牧历史。”
我是游牧历史吗?身穿中尉军装的我站在黄河岸仰问苍穹,空荡荡的天空,云走云飞,没有任何人回答我。我想这声音一定来自西边,来自遥远的河西走廊,那里有一位历史老人。
凌厉的风,总是带着某种兵器的硬度,翻过西域古老的城墙,呜呜地吹。
那风的声音,像匈奴人胡笳演奏的声音,呜呜咽咽,万分凄凉。
那风的歌谣,是我的游牧民族留下的一曲天籁。
河西走廊是历史的走廊。
河西走廊是文化的走廊。
河西走廊是战争的走廊。
河西走廊是政治的走廊。
这里,历史与文化的积淀,比戈壁的岩层还要厚实。我乘坐的长途汽车出兰州,一路向西,爬上乌鞘岭。
正是八月,长安城似乎还没有从骄阳似火的夏季缓过劲来,这里已经“胡天八月即飞雪”了。铅灰色的天空,云絮在冷风中飘来飘去。淡淡的小薄雪在轻轻地飞舞,乌鞘岭斑驳在冻土和薄雪的贫困之间。
巉岩秃山阴沉着一张瘦削而冷峻的脸。飞舞的小雪花,使黛青色的山峦变的臃肿,掩住了几许寒伧和凄冷。
看得出来,那辆长途汽车本来还想“欲将轻骑逐”,见乌鞘岭落雪,叼着烟卷的司机忙停车搭上防滑链,顷刻之间,长途汽车就变成“大雪满弓刀”了。
雪落黄河寂静无声,东去的长河很快就被爬虫一样僵气的汽车远远地甩在东边了,任车上的音箱里还放着歌星的磁带:“东边我的美人呀西边黄河流……”
进入河西,迎面扑来的便是一种浑厚的苍凉。
天低云暗,朔风吹动着荒寒的白草,积雪皑皑的山连绵起伏,看起来很近,其实离公路很远。一望无垠的戈壁滩,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走到这里我才明白了什么是“一川碎石大如斗”,那些石头,全部都呈现出青色或者焦褐色,有的如牛头,有的如覆斗,也有的如馒头,所有的山峦都戴上了雪武士的头盔,山壁上的岩石纹路,粗线条地雕刻出游牧民族深眼窝,他们仿佛是被战争风云定格的匈奴勇士,在古老的疆场云集、列阵,等待厮杀。他们是游牧民族已经风化的精神和残留的图腾,在冷峻的岩石上,讲述属于自己民族的辉煌史诗。
走进游牧者的领土,我感到一种鲜活的力量在闪动,在升腾,在飞跃,它撕去了一切虚假的伪装,以一种未被现代文明榨取的饱满,展现着生命原生态的多姿多彩。
阅读了人类在各个时期的生存状态,我始终觉得住在冬雪窝子里的毡帐要比住在那些固定的村落使人感到温馨,吃牛羊肉要比吃小麦、水稻、大豆、高粱等粮食使人更具力量,骑着河曲马或者汗血马要比坐在车上更自由自在,更惬意畅快。甚至觉得松枝点燃的烤肉炊烟要比稻草柴禾燃烧的炊烟更优美、更善于盘绕不散,久久地回荡在天地之间。风吹草低的旷野,嗒嗒驰来一骑或者数骑,远比看见拾粪的老农更容易让人接受。我剽悍的游牧民族啊,即使是在同一历史时期、同一生存条件下,你们也远比农耕者享有更多的自由和乐趣,你们也更像自然怀抱里得天独厚的宠儿和骄子。
回望历史的脚步,我们不难发现农耕文明是在培养和潜移默化着人的奴仆意识!不是么?当耕耘的农民在饲弄那些庄稼的时候,心情、意念和方式像一个主宰吗?不像,一点都不像。他们更多地像一个服务于数亩植物的奴仆。那些用于养家糊口的植物或者叫稼穑,大麦、小麦、玉米、高粱、大豆、水稻、谷子等,它们像尊贵的老爷一样,傲慢地站在田野里,等待你去浇水、施肥、锄草、培土。可怜的农夫站在田野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却无法与那些不能移动的植物做任何语言和意念上的交流。无法交流,但你却必须去观察它们,揣摸它们,领会他们内在的要求和变化。在这个前提下,做为农夫,你必须学会忍耐,必须忍劳忍怨,必须逆来顺受。当出现干旱时,你要买了猪头和香烛,敲锣打鼓去龙王那里祁雨,祁雨必须虔诚,否则,天照样干旱。有时候,可怜的农夫跪的膝盖出血,老龙王仍然不行云播雨。还有,尽管小心翼翼,冷不丁还会刮来一场冰雹,任你哭爹喊娘也无济于事。干旱过去又怕水涝,几个滚雷,几道闪电,一场突然的暴雨,便有可能让你颗粒无收。所以,你又要去祈求龙王。总之,这种担惊受怕的农耕生活,会为你的肉体和灵魂注入奴性和软弱的基因,让你永远不能做一名主宰。这种生产方式所带来的忍耐、屈服和逆来顺受等习惯和性格,便永远遗传在农人的血液和骨骼里。
相对于土地上的耕耘者,而马背上的游牧者,在放牧动物的时候,他在意识里和行为上更像一位王者,更像一个纯粹的骑士。你看他骑在马背上,自由潇洒,满山满坡的羊,咩咩叫唤着,随着他的皮鞭,忽而往东,忽而往西。还有那些狂奔的马群,随着他的吆喝,潮水一样在山谷里涌动,在一米高的牧草里游走,他的马蹄到哪里,马群就跟着跑到哪里。他这些不会说话的动物是他的奴仆和臣民,而他则像王者一样高高在上。望着那些驯服的马匹和羊群,他体验着至尊至贵的意念,扬鞭催马。那跨下的坐骑,就挟风滚雷般奔跑起来。浅草方能没马蹄,归来犹闻马蹄香,那雪白的马匹在草海里游走,长长的冷铁一样的风,吹着他的裘服在啪啪作响。那个游牧者,摘下腰间的牛皮酒囊,像喝水一样大口大口地喝着青稞酒,从马驮里撕下一块煮熟的牛肉,刀子一样锋利的牙齿在仔细地咀嚼,酒和肉的混合味道,让他的生命里升腾着一种力量和信念,我即上苍,上苍即我,天人合一,英雄无敌!那只卷尾巴的牧羊犬,是他的辅政大臣,它跑前跑后,为主人尽心尽力,牧放着同它一样不会说话的动物。牧羊犬对主人比人还忠诚,如果发现一只野兔,它会不要命似的朝前追,追到后自己不敢下口,叼着猎物,摇着尾巴回来,献到主人的脚下。遇见野狼,不管是沙狼还是草原狼,它都会勇敢地冲上去,同它们进行殊死搏斗,以保护主人的财物。游牧者高兴了拍拍它的头,不高兴了骂声“滚”,但牧羊犬从来不滚,第二天仍然跟着主人去草原。
游牧的人们,每天面对的是空旷的戈壁草原,一望无垠的祁连雪山,风是自由的,人是自由的,连空荡荡的天空也是自由的。与天低云暗的自然做伴,即使有飞沙走石,有遮天蔽日的沙尘暴,也丝毫减少不了你自由而舒放的心态,高兴了,抛开拦羊的嗓子,对着旷野吼几段牧马长调,把心中的喜悦告诉心爱的女人。痛苦了,喝酒,喝的酩酊大醉,骑上马,御着风,在原野上驰骋。对着戈壁和远山大喊大叫,即使大骂也没有人理你。你是王,你是主宰,你是统治者,你的意志是第一意志,你不用屈服于任何人的意志和决定。
所有的臣,羊、马、骆驼都匐匍在你的脚下。
当长途汽车过乌鞘岭的时候,我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游牧生活在不断培养人的王者意识和开拓进取精神,它给人类遗传的是自由、敢爱敢恨、不拘俗礼等基因,而这些却留在了正日益消亡的塞外大地。而农耕生活在培养人的奴仆意识和逆来顺受的品格,它给人类的遗传是软弱、圆滑和中庸等基因,而这些却在我们这个东方大国前进的脚步声中,愈来愈彰显种族的劣根性?两种生存方式,两种文化形态,到底谁更优秀?不知道,真地不知道。
也许有人会问我,既然游牧文化魅力如此强大,为什么会被农耕文明所吸纳、消融,到底谁更优秀?那么,我告诉你,看看我们这个时代和现实,丑陋、渺小和自私自利正在逐渐战胜伟大、美丽和献身精神。科学文明的高度发达,使整个人类的道德越来越沦丧,大家仿佛都流浪在精神的荒原上,寻找灵魂的家园,可是,家园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相对于现实,苍凉的历史就像烽火台上残留的一堆灰烬,当战争的的人喊马嘶消失在硝烟弥漫的尽头,狼粪燃过的残灰,便成了后人研究先人战争文化的凭证。
乌鞘岭让我学会了思考。
长途汽车在河西古道上倘佯,望着窗外枯寂的白草在冷风里索索抖动,我记忆之碑上的伟大和渺小便悄悄地互换了坐椅。那金戈铁马的铿锵,弯弓射雕的剽悍,踏碎关山的雄心,虽然辉煌无比,却挡不住岁月风雨的蚀刻,在冷却了热血与生命的激情后渐渐透出悲凉悲苍的意味,大西北的古战场因为人类的撕杀而愈发冷酷。
不知不觉,长途汽车来到焉支山。
枯草寂寂的山上斜跑着一群羊。白云似的羊群在觅草,在拥挤,在笑闹,面对着凌厉的西风咩咩乱叫,叫声极像一个流浪在河西的孩童。牧羊的汉子,翻穿着一件光板羊皮袄,袖着双手,怀里抱着一杆牧羊鞭。钢蓝色的祁连山被飞雪覆盖,当年将军与士兵用生命换来的侯爵封号早已经一文不值,建功立业的雄心搁在陈列馆等待讲解……。如今,所有的历史陈迹都在时间长河的无情冲刷下,化作黄土一片,荒冢一堆,只留下几许感慨、几许叹息,在古战场的风中游走。
这时候,我想起了冒顿大单于。那个冷酷而剽悍的男人,以他独特的方式,缔造了匈奴这个强大的匈奴帝国。
车过燕支山的时候,我的眼前始终在飘动冒顿的身影,他的性格,他的智慧,他所缔造的游牧王朝,他在塞外草原称雄天下的马蹄与弯刀,让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总之,人性的善与恶,美与丑,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往往是美里有丑,善里有恶,世界上没有完全的善人,也没有完全的恶人,只有一个真理:“物竟天择,适者生存!”这么想着,长途汽车就到了武威。
长途汽车到进武威的时候,是个冷清的早晨。
当我看见这座传说中的古凉州时,心里不由生出一种凄凉的情绪。冷冷清清的黄土街道,黄泥筑就的土屋,围着红巾的女子,憨厚的汉子,还有从街道小酒馆里飘出的煮羊肉的香味,都让我鼻子发酸,不知道为什么感动,为什么伤怀,好像自己前世就是一个游牧的男人,和凉州城有什么约定,想着想着,店主人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揪面端到我面前。
作者简介:贾松禅,年7月出生,年11月入伍,陕西兴平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兰州军区政治部电视艺术中心签约编剧,出版散文集《古道斜阳》,出版长篇军事小说《指控没有终结》、《铁甲雄师》、《大汉将军李广》、《草原枪神》等。在《解放军报》《甘肃日报》《青海日报》《兰州晚报》《西北军事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诗歌、小说等多篇。获大型奖项十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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