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刘占林,年1月出生,笔名红沙柳,文木,网名莫泉牧人。宁夏贺兰县洪广镇金沙村人。系宁夏作家协会会员,银川市作家协会理事。现供职于宁夏贺兰县第三中学,兼任校级文学创作组组长。先后有小说、散文、诗歌、小品、教学论文在《黄河文学》、《朔方》、《银川晚报》、《宁夏政协报》、《银川日报》、《贺兰》、《红枸杞》、《六盘山》、《灵州文苑》、《回乡文学》、《中国语文教师优秀论文集成》、《宁夏教科研》、《银川教育》等报刊发表。并有部分作品被《贺兰县文学艺术作品选》选登。
春妹子(小说)
二○○五年的寒假,我和儿子林皓踏上了北去C煤矿的列车,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又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一九八二年七月,我从一所县立中学高中毕业,正带着那种成为高等学府弃儿的忧伤情怀打发日子。幸而,家在C煤矿的表兄来信要我到那里干建筑活。好在当时家中的活计已做完,而且母亲也同意我前往。于是,我一个人便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说心里话,我非常感谢表兄能为我提供这样一次暂时解脱压抑的机会。
在列车上,当我的眼睛一接触到美丽雄伟的大自然时,我的心便豁然开朗了。我舒了一口长期积蓄在心中的压抑之气,像破笼释放的小鸟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倍觉这个世界的新鲜、亲切。我似乎重新获得了一种由于先前失落了的只有学生时代才会有的那种单纯和好奇,回到了像这个年龄所有的人一样的精神状态,充满幻想、希望和追求。我沉湎于大自然的怀抱里,那一草一木、羊咩牛哞的绿色草原,使我想到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况。纯净清爽的空气,令人陶醉!贺兰山身着黛色的意境,像跃跃欲试的骏马;一闪而过的桥下潺潺的溪水和湖滨白鸥的起落,如此奇特而和谐地融成一体,造化竟给人间留下了这样令人叹为观止的杰作!
我一直生长在西北农村,我从来没有亲见过如此博大的自然界的美丽。
我来到C煤矿,第二天正好是身为C煤矿汽车队队长的表兄到矿十周年的纪念日。于是我们庆祝了一番。表兄体贴地对我说:“小弟,活儿已经联系好了,是跟包工队干建筑的,工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丁,他们在矿上已经干了五六年了。你先休息两天,后天上班。”
于是,我一个人在这个傍山临水的古老的小镇信步游览。我刚走过河套,突然看见前边有一个骑自行车捎着一袋面粉的姑娘,洗得发白的绿布衣裹着她发育成熟的柔韧的身子,脑后扎着两个小羊角辫。从背影看,一定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少女,有时候,即使不看脸部,从背影也可以看出一个女性的美,委拉斯凯兹的《纺纱女》就是如此。只是,我有一种习惯,当看到一个美的体态,无论性别,我的心中便涌起了难以抑止的喜悦。我发现这个骑自行车的姑娘停住了车子,在向自行车中间调整椅架上的面袋时,显得灵巧自如,我很快便超过她了,禁不住回头朝这个姑娘望了一眼,立即被她的美丽吸引住了。一般说来,东北的女孩子都长得很秀美,也许,正因为东北C煤矿有着如此美丽的山水,所以才会有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吧?我觉得身后这个骑自行车的姑娘,是我在C煤矿这几天所看到的女孩子中最美的一个。她大约十八九岁,有一张清秀妩媚的脸,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皮肤白净,一双眼睛像一汪清澈的湖水,长长的睫毛像道纱幕,使那双明亮的眼睛此时显得神秘莫测……
我观察人从来是没有忌惮的,她发现我盯着她,恼怒地朝我望了一眼,用细密的牙齿咬了咬下唇,突然加快了推车子的速度,大约离我还有五六米远的时候,轻盈地上了自行车向前骑去……
等我回到表兄家时,他们已经吃过午饭,表兄要我吃罢饭,过河套给二姐送些大米……我去了,竟发现刚才那位骑自行车的姑娘从二姐家推车出门,显然是刚刚送面粉来。二姐是个心直口快热情爽朗的人,她说:“这个春妹子和表哥是邻居,今天可累得够呛……表哥也真是的,接二连三给我们送米送面的……小春妹子过来认识认识我弟弟……别害羞,一回生二回熟。”
春妹子轻盈地上了自行车,回头向我歉意地笑了一下,便燕子般飞去了……
我第一天在工地上出现是春末夏初时节,正在下基石,师傅们有说有笑地打听我的底细,胖乎乎的老丁过来拍拍我弱小的肩膀,鼓励我好好干,小工们悄悄告诉我,老丁使人很歹,有几个身体很棒的小伙子都吓跑了。头几天,我按照老丁吩咐的比例和灰,有时也抱很大的石块,有时给运灰。工地上分工不多,除了抱石头运灰下基石,还有几个壮实的小工挖地基,这不是行工而是包工,我很佩服他们。晚上,我也乐意多看管一会儿工地,时常坐在路灯下废寝忘食地看着一本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时时被主人公保尔那种战胜疾病和困难的精神所感动……
一天晚上,有一个叫阿明的小男孩跑到我面前,说我一个人看工地一定很寂寞,要我教他少林武功,和我交朋友,后来向我提出条件,要我每天晚上给他讲一个故事。说心里话,我干活虽然不如他们,讲故事还是很拿手的。从小我就喜欢读童话故事,因为童话故事比现实更富有色彩。在到C矿前我还买了几本童话故事书。第一天我讲的是安徒生的《丑小鸭》,使这个四年级的小学生听得入了迷。第二天他便邀了他的二姐——一个名叫娟娟的女孩子一块儿来听,我便讲了《一千零一夜》中的《辛伯达的七次旅行》。第三天,当我讲《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时候,我的听众又增加了一个,是阿明的姐姐,也就是我刚来这儿所见到的那个骑自行车的姑娘。
在这之前,我在表兄家也同她见过一面,那是一天的傍晚,我回来拿算盘给大伙儿算工时,一进门,迎面见着她了,她还是穿着那身绿布衣,手里拿着一本书,一双大眼睛略带羞涩地盯着我。我站在门口,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但我却忘了给她让路,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我被这个少女身上焕发出来的美吸引住了。这时,她母亲从隔壁她家房里走出来,笑着说:“春妹子,这是你二哥!”这辈分一定是与表兄为“大哥”而算起的。
少女的脸上却涌起了两朵红云,反而垂下了眼睛。哦,她的睫毛那么长!她忸怩地看着手上拿着的书,那是巴金的《家》。过了一会才抬起脸来,不好意思地望着我,嘴里含糊地喊了一声“二哥”。还没等我醒悟过来,她便敏捷地从我身边溜过,我只来得及望了一下她脑后那对羊角辫,我发现辫梢上缠着绿色的头绳。
她母亲告诉我,她是老大,很体贴家里,她父亲去世得早,她是粮站的临时工,医院,在家温习等下通知上班。回来的另一个原因是她最近身体不太好。晚上,她母亲说她很爱看书,要不是父亲去世早,她现在也许进大学了。
这个聪明的少女很快就成了我忠实的听众。每天晚上,月亮刚从东边露脸,她便拿着一把小椅子同她的弟弟、妹妹一道听我讲故事。那些马路上的行人、车辆断断续续地行走,但很快地我们忘记了行人、车辆、工地上的一切和天空中的圆月……我只记得最清楚的是春妹子那双凝神望着我的眼睛,那么黑,那么深,不停地闪亮着,像从葡萄树上摘的两颗水灵灵的葡萄……随着我讲的故事,这双眼睛像是在问我似的,常常扬起秀气的眉毛,像是在片刻中,她领悟到其中的深邃意味似的。我正是从春妹子的眼睛中看到了她美好的善良的心灵。
我永远忘不了春妹子那张被银白色的月光所照耀的美丽的脸,好像过去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后来终于我记起来了,这张脸和里贝拉的那幅《圣伊涅萨》几乎一模一样!
总之,我和春妹子熟稔起来的还远远不止这些。三个多月过去了,医院上了班,这样,我又很难天天见到她了。我每天晚上只能给阿明和娟娟讲故事,不时地重三倒四,使他们很不满意。我的心中只有春妹子,没有她的音容笑貌,我讲的故事也黯然失色,甚至是索然无味了。
在C煤矿,医院经过的那条河套里的种种传说:夏季雨多时节,常常因暴雨狂风而引起河水暴涨,山洪爆发而卷走途经此处的车辆和行人,最终,冲到了遥远的地方;在静谧的夜晚,这条河套曾发出过忽明忽暗的“鬼火”,还有“丧夜鸟”啼哭的可怕叫声。我真不知道这可怕的夏夜她是如何上班的,这一切,都是春妹子的母亲后来告诉我的,春妹子后来确实也出现过那样可怕的经历。
不久,我也路经河套这条小路,就在基石下好的一天夜晚,我回到表兄家门口,忽然听到表嫂责骂表兄说:“你图他个屁,三个多月,连一颗米也不见从老家拿……刚来那时我就说人家姐姐亲,去那里住,你却说河套危险,走河南很远。人家春妹子是个姑娘家也不怕淹死……今晚他回来吃饭,我得把话挑明……”天呐!我来时分明给表哥家带来了几袋大米……我突然感觉嘴角有一种苦涩的东西在爬动,本来我最近情绪不好,总隐约地感到有一种孤独和压抑,就这样,我连晚饭也没吃便收拾行李来到姐姐家……当时春妹子的母亲也劝我不要难过。
我走这条河套水路现在已经一星期过去了。每天干完活,都要看管好大一会儿工地,每次回姐家,都是披星戴月地伴着路灯走在马路上。当我走到那不算繁华的小镇市场上时,不由想到了一幅冷色调的油画。不然,走在街上,只感到恐怖。当晚的时候,你若与我共行于这条白天愉快的矿工们热闹的街上,定能感到好像是在看18世纪印象派的风景画。直视南山数不尽的诸峰,又如披上了巨大的黑纱,带着苍茫的暮色静躺在城河不远起伏的南边。当走完街市和没了路灯照耀的那一段路时,我忽而感到四周向我压来的寂寞,继而,在这遥远的暮色山城,我一个人踽踽而行,心情忧郁,无聊至极。欲寻回那安慰我的东西,然而,四野空旷,什么也没有了。这时,远处河套的河水将南天的暮霭染得黑得出奇,刹那间映射出一道道赤赭的残光,我内心涌出一种日暮后常有的悲哀。无意地从眼角滑落了几滴热泪,却不停地行走,就像在梦中神游,好像姐家不是我的归宿而是无奈的去处。
我是一个谨慎的劳动者,所以,我脸上也一定浮现着一种谨慎的劳动者才特有的表情,我形容不出自己白天有多少劲儿出多少力的情形。但那匆匆忙忙连水也喝不上的工差,足以证明我是无声的一头牛,尽管饥饿折磨过我,虐待压过我,辱骂气过我,寂寞袭击过我,我依然在沉默中忍受,无声地反抗,不断地挣扎,那样子是谁也看不到的。
姐姐是个非常热心的人,她常常在我获得了一种心境,一跃而起奋笔疾书时,盯着我的日记本,像是猫看不懂一幅画上的猫似的,半晌,才冷不丁地发现自己的多余,于是,又去找属于她自己的那份要干的活儿。但有时也给我端茶,说说心里话,安慰我寂寞的心。我非常感激她,不知为什么,我丝毫没有回家或不干活的想法,这其中必有缘由。
夏至以后,C煤矿接连下了半个月的雨,但工地上照样按照自己天天运行的轨迹进行着。这一天傍晚,比平时的天气更暗,雨比平日下得还要大。从卸砖到转砖,又从拆架板到存放架板,人人如同落汤鸡,可还是得没完没了地干啊干啊。我突然想到了两天前经过河套的水路很糟,于是说给老丁。起先他不听,后来,经我费尽口舌,又看在车队队长表兄和保卫科科长姐夫的面子上,方才让我早归,我感谢老丁为我破天荒地开了一次早回之便的绿灯。到了河套,却早已黑影沉沉,水面晃荡急涨,我心中慌乱了起来,但还是匆忙挽起裤腿渡河。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远处水面上好像有人挣扎的迹象,顾不得河水的深浅,迫不及待地走过去,大约有三四米时,我看见被深水沉下去的人,在晃动着的水面上有一个湿漉漉的头和半截身子,那身子多半被水面淹没,水面已到上胸。我仔细辨认了一下,原来是个被什么拽在水中不能上岸的少女,在天色的衬映下,我发现她扎着两个小羊角辫,穿着绿色上衣。绿色是春妹子喜欢的颜色,对,这分明是春妹子!我内心升腾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同情和援助之情,上前挽住她的手时,真真切切地看清了她真是我日日思念的春妹子,刘海贴在前额上,整个脸色是惨白的……她像小妹妹遭人欺负后委屈地等来了她的大哥哥一般扑向我的怀抱,我此时毫无顾忌,强压着我那颗羞怯的心,凭着一缕爱怜之情,将她抱上岸,换掉了她的绿色上衣,竭力掩饰着窘态,保持着一个庄重的小伙子在姑娘面前的尊严。然而,我却发现春妹子敞露出了短小而紧束的浅红色的衬衣——那是一件半露前胸的衬衣,我无意地瞥见了她那雪白的脖子、前胸和同样雪白浑圆的肩膀,瞥见了她的紧束的衬衣下高耸的双乳的轮廓。我的心迅速地加快了跳动的节拍,脸像火烤一般,我移开了目光。鬼知道我在那一瞬间心中涌起了怎样的一种冲动,而这种冲动,是上帝创造的亚当对夏娃也曾萌发过的。
一阵雨点砸过来,我打了一个寒噤,把我贴身带着汗味的衬衫披在她那发颤的身上,随后,听到她那极为细弱的声音,那声音简直是蜘蛛丝织成的,一碰即断。我像大哥哥一样将耳畔送到她的嘴边,不敢出声地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说:“水中……自行车……药包……”
我跳下水,寻着刚才走过的水面,用脚摸着……摸着了——我像捞到了玩水玩丢了鞋子的小妹的大哥一样,扛着自行车,脖子挎着药包,向她高兴地一步一步走去,那举止简直似在表现自己的丰功伟绩。她脸上还留着水迹,一双大眼睛激动地望着我,我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冰的,身体在颤抖,她本能地抱着我很久很久——这是我在漫长的人生路上,和她唯一的一次亲密接触。
后来,她红着脸把手从我紧握的手中慢慢抽出,小声说:“二哥,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救命之恩!”
她从来都没有这样亲密地称我为“二哥”,更没有单独提到过“不忘我”——我内心太兴奋了,于是,将她抱上车子椅架,一边护着她,一边在泥泞的小路上行走。路上,她小声说,她给我买了一件夏天穿的衣服,一定要我收下。我感激得快走不成路了……
听姐姐说,第二天,春妹子的母亲来家里说了很多感激我的话,并请我到她家做客——姐姐说我很忙,婉言谢绝了。
由于疲劳、烦躁与这连绵的雨天……我很不适应这儿的“东北味儿”,因为我是大西北农村长大的,对于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风土人情都很陌生,起先的新鲜感也荡然无存。仿佛绝了缘似的,我开始孤独、怜悯起自己。尤其天天晚上把衣裤顶到头上渡河时可怕的情景,有时如果不想到在此救出春妹子,我真想永远沉在这里不走。晚上躺在床上,闭上双眼,脑子里不是一片空白,而是恍惚迷惑地浮现着几个月来的纷乱生活……疲劳而紧张的劳动,使我腰酸腿疼,肩肿手烂,抱石头时眼冒金花,鲜血从鼻孔里跌落到亲手挖的两米多深的石基槽下,掺杂着泪水和汗水,一块儿埋在地缝里。
总之,从模糊不清的那一天起,我就变得沉默寡言了,简直像个痴呆的哑巴,木讷、寡言,表情跟眼神那么凄凉,像丢了魂儿似的,又像是刚刚丧母的幼童,泪珠大颗大颗流落在深深挖出的一道道石基里;傍晚的熬煎,勾起了我心灵的忧伤,也勾起了几个月前与春妹子有关的一件事。
一个晴朗的春日,工地上只留下我一个人,山墙用砖砌了有一米高,半途瓦工师傅中午到灶里吃饭,我一边看工地,一边用白色塑料水管浇堆积如小山丘似的红色砖块,这些砖,都在围成的U字形的地基“笼子”里,我又把沙灰用水掺和,刚拿钉子想用钉帽划砖墙缝隙时,山墙那边走过来几个女护士,淘气似的嚷嚷着:“……他们这帮人,可太不讲情面了,这么大的工地,就丢下他一人看管,饿着肚子……”
另一个答道:“可不嘛,他们受的苦又轻,拿的工钱儿又多,小工迟早都闲不了,和灰、浇砖、用灰……铁锨头又那么大……这帮小工迟早会罢他们的工……”接着,墙外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真没想到最后说的竟是春妹子,我当时真想过去搭茬,不光是为师傅们出气说理。但我的解释只能在脑海中荡出几波微微的涟漪,最终,被理智的鸿沟隔离开来。
没曾想,她们竟从U字形的门进来了。我不知道当时和她们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头上大汗如雨。春妹子轻盈地递给我花边手帕,我本来就束手无策,她这么大大方方,我反而不知道接还是不接。总之,我是接了过来的,擦完脸上的汗珠,又擦了擦沾满了被砖块磨出血迹和沾满灰面的手。后来,我竟发现春妹子的手帕上沾满了血迹,她发现了我的难色,便把我和灰的铁锨放下,我十分抱歉地说了些客气的话,不等我说完,她三步并作两步从U字形门前走过来,并说不用那么客气,从我手中抽出手帕,揪起膝盖上的裤筒,蹲在正向灰坑里淌水的白色塑料管前,“刷刷”地洗了起来。
我看她洗手帕,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本来世界上就有些东西用语言文字无法表达出来的。像这样屡见不鲜的事情常常被师傅们发现:比如替我给瓦匠师傅抱砖,和灰运灰……以至夏天春妹子当着老马师傅面给我送雪糕、瓜果、饮料,甭说师傅小工们费解,连我也感到很尴尬。
如今,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些回忆只能留在心里却不能言传。不久,我病倒了,病势凶猛,迷离恍惚,茶饭不思,进食又吐又泻,发着高烧,春妹子不等我醒过来,已经怜惜地对我说:“主治大夫说不要紧,是感冒引起的急性肠胃炎,或许营养不良造成的。现在急需输液,大约要住半个月,你放心养病,我已向主治医师请求看护你,她同意了……”我感激得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每天早上,她费劲地拎来一桶温水让我洗漱,还把床铺重新整理过,把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每隔四小时,准时进来让我吃药,送水送饭,从不耽误。她还笑吟吟地说:“换换衣服吧,都有味了。”说着便把我的干净衣服找出来,搁在床边。下回进来,不由分说,就把我藏在褥子下的脏兮兮的衣服翻出来,笑着拎走了。我有些羞怯,一个大小伙子要姑娘侍候,总有些别扭,可她却变得落落大方,好像把我当作一个受她照料的孩子,不知怎的,有时我竟奇怪地想着,这次病生得有些缘分……
一星期后,我退烧了。清晨,窗外啁啁啾啾的鸟鸣将我吵醒,我想赶在春妹子送水前漱洗完,便硬撑着起床,端起脸盆往外走,在水龙头前刚打满水,一只手抢过来将凉水泼了,“刚好些,就用这么凉的水,你还没病够怎的?”是春妹子,她说着,端起脸盆就往屋里走。
“我想……实在太麻烦你了。”我说,我觉得十分抱歉,没想到,她却扬了扬眉,伶俐地数落了我一遍,又很羞涩地提起了河套沉水的事情,说这是在报救命之恩……我倒不自然起来了。
一天下午,我坐在窗前看书,春妹子在房前的铁丝晾被单和枕巾,头歪过来问我:“成天看什么书,那么入迷。”我说:“《诗经选注》,是中国最古老的一本诗集,有两三千年的历史了,据说是孔子编的。”我的介绍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擦着手向我走来,我发现那手帕上有血迹,还是过去在U形工地上的那个手帕。我真后悔当时没给她买一个新的。其实,那时也没开支,我哪儿有钱买手帕给她,相反,这十天竟把她一个月的工资都搭了进去,等开支说什么也要多还她几张。“写的什么呀,看不懂,来,高材生,给讲讲吧,就这一篇,是讲流氓的吧?”她俯着身子,说了起来。我说这《氓》不指流氓,“氓”字在古代可解释成“民”,这篇《氓》,也可以解释成“有这样一个小伙子”,这首诗是一个爱情上遭到遗弃的女子写的,我自己也不太懂,可只想在她面前露一手。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就是说,那年轻的小伙子,满脸笑容地来找我,说是拿布匹来换我缫的丝,其实这只是个借口,哪里是来换丝,他是来与我搞对象的……”我竭力用“现代化”的语言,给她解释下去,她听着,就像前几次听我讲《卖火柴的小女孩》《牛郎织女》《孟姜女》一样专注,趴在桌上,双手托着腮,紧紧盯着书本,偶尔也转过头来,呆呆地望着我。不,不是望我,那双大眼睛在想象在思索……我讲到“氓”开始时的殷勤,那女子的痴情,讲到“氓”的变心,女主人公的痛苦与叹息。讲完了,我出了一身汗,春妹子冲我笑了笑,又低头看着书本,隔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道:“写得真美,真好……两三千年前就有这样的诗……如果你天天写一首诗,你一定比古人写得更美更好……”
那些日子我过得很悠闲,春妹子经常在我面前问这问那,刨根寻底。我几乎天天都在写诗。我发现她有极敏锐的对美的感受力和鉴赏力。我曾问她喜欢哪些诗,起初,她不肯说,由于我再三要求,她不好意思挑了三篇,恰是我自认为写得最理想的诗,这种巧合使我感到惊讶。
后来,她的胆子稍大一点了,于是她用羞涩而柔和的声音红着脸指出我诗中的不足之处,例如,她这样提出她的批评意见:“这片林子,我见过,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一群鸟就飞回来了,喳喳地叫,才好听哩。你的诗中便没有鸟,很安静,有鸟就好了,就有声音了。”
于是,我根据她的意见,把原诗又改了一下,果然,诗的内容就活了,就完全不一样了,几只归鸟使诗意更活泼自然。是的,为什么我没有注意到树林里有鸟呢。
这使得我把她当作一个真正的批评家来看待,我诚恳地请求她来挑剔我所有的诗作。她每每看到我的一首诗,都要沉思一会,像是在品尝诗味,感悟其中的深意,那双明澈的眼睛经常升起一层迷雾,令人捉摸不透。一天天过去了,我们相处得既融洽又愉快……
回忆当时她对我诗作的意见,我不能详细地叙述她那些像诗一样的批评意见,可以这样形容,这些批评意见从她菱形的小嘴里吐出时简直像春天潺潺的溪水。很明显,穿着一身白大褂的春妹子有着成为一个诗人的秉赋,她不仅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而且有一颗热爱生活同情他人的美好的心。
大约是我出院的前一天,我接到了母亲的来信,内容是:“儿,我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你从小没受过重苦,小时奶水不足,身体一直都不好,现在,妈病了,无钱医治,如果你回来看看我的病……”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段话就像蘸着母亲的乳汁写出来的一样,做人为什么这样难啊!母亲,您可知道,医院,要不是表兄和姐姐还有春妹子的帮助关心,几乎连住院费都交不起……现在让我回去,几千里路程没有钱怎么回去?即使回去,哪有钱给您看病啊!母亲啊,您重病在身,却给儿子寄信,嘘寒问暖,而我给予您老人家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孝子之心”呢?您老人家辛辛苦苦把儿女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抚养成人,恩情似海,本来这就是一件辛酸磨难的事,现在儿子有了病,哪怕是大病在身,又有何颜面再伤您老人家的心啊!
我带着这样痛苦忏悔的心情,拿起春妹子为我买的药物酒一饮而尽,我不知道在房间如何胡闹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床上,然而,当我睁开眼睛时,守在我床头的却是春妹子。她默默地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难测的悲哀,手里拿着给我母亲寄去二十元钱的汇款单。
“你为啥要这样做呢?”春妹子用责备的语气问,“你的身体刚刚好,你这样来回一折腾,就能报答你老母亲的养育之恩吗?”
她的话问得我语塞,我有点尴尬,解释道:“我要回家,不干活了。”
“啥?你回家有钱吗?”她皱着细细的眉毛说,“一年只开两次工资,这五个半月你都等过来了,唯有这十几天你就等不住了?”她竟然知道我半年一开支的消息。“你明天就出院,在姐家呆上几天,干几天活,让老丁也看看你,不是一风能吹倒的软骨头,然后,高高兴兴地领上工钱回家看……看你的老母亲,这不更好?”我发现她说话时声音有些发颤。
她还没说完,走过来,用手怜悯地抚摸着手中的汇款单,又惋惜地低下头,我不知道我回家与她有什么关系,竟使她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至今,我常常记起春妹子说这话的语气和神情。尤其我酒醒之后,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生气,也许比生气更严重一些,似乎是一种谴责了,因为我为了母亲的病情而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无言以对,但春妹子的脸这时却突然涨红了,她怯生生地望着我,小声地说:“你……生我的气了?”
“怎么会呢?”我对她说,“你说得对,不应拿自己的身体赌气,这样与谁都不好。”
她听着,不好意思地拿着汇款单出去了,我还没来得及谢她哩。
不知不觉地我突然想到了要骗她准备回家的决定。晚饭后,我在房里整理着提包,春妹子进来了。
“怎么,收拾起东西来了?”她笑盈盈地问。“要回家了,明儿早晨坐火车。”我骗她说。“你……”她听了很惊愕地说:“你不是说好了开支再回家的吗?”脸色刷地变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不慌不忙地说。她略一迟疑,低下头拿起两个空暖壶就要出去。
我很诧异,平日说笑惯了,从没见过她这副神情,忙叫住她:“春妹子,你怎么啦,生气啦?”
“医院,病人要走,我们生什么气,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打扫房间。”
没想到,她真生气了,我忙解释:“春妹子,我骗你呢,上午的‘君子协议’谁敢违背?我骗你不对,我是小狗,汪!汪!汪!给你道歉还不行吗?”
她被我逗笑了,可马上又撅起小嘴,嘟哝着:“谁要你道歉,你们乡里人就是没情义,要走,也该诚实一点,还是我的老师呢……但我要罚你,你回家之前,一定要给我讲一个很好听很好听的故事……”
“是!”我向她敬了一个军礼,她又被我逗笑了。
第二天一早,她来了,拿了一件棉袄,一顶草帽,往我怀里一塞:“给,高材生,山里早晚可凉了。”
“草帽?”我问。“中午日头狠,又没十斤八斤重的,捎上吧。”又随手把一包药塞进我的手提包里,“喂,当心些肚子。”
我蓦地感到一种温暖,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女性的温存与体贴。渐渐地,由于这种朝夕相处,我发现我的感情起了某种变化,起先,我把春妹子当作一个悦目的女孩子看待,继而,我把她当作一个纯真无邪的妹妹看待,也许,她非常天真,尽管她天真,然而她却有心,一颗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心。总而言之,我开始喜欢和她呆在一起了。如果她白天不来,那么,我就心神不定,简直写不好诗。如果她晚上不在身边,我讲起故事来就不很起劲了。我甚至做了一个梦,梦见和春妹子手拉手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欢乐地奔跑,跑着,跑着,她笑着放开我的手跑到山顶去了。这时太阳刚刚出来,给站在山顶的春妹子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她仰着脸,望着东边涌来的一片玫瑰色的朝霞。畅快地笑着,露出她洁白的牙齿徐徐升向天空,向北飘去,于是,我大声地喊着,喊着她的名字……
第二天,我刚醒过来,姐姐就用熬得通红的眼睛望着我,问我是不是昨晚做了噩梦,她在深夜做鞋时听到我发出了使她吃惊的喊叫声。
这使我感到有点害怕了,如果姐姐知道我竟然做了这样一个梦,她准会鄙视我的,说不定会认为我是一个没出息的弟弟。
也许我过于敏感,医院后的几天,不管在姐家或工地上,空闲下来,春妹子的影子就在眼前晃动,她的音容笑貌竟然闯进我的睡梦里,这是怎么回事?我二十岁了,在以往的岁月里也曾有过几次心慌意乱,但从没有这次的真切,这是感情吗?是那神秘莫测的爱吗?难道真是它来了吗?来得这么仓促,这么急速,据说恋爱是甜蜜的,可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兆,不知该怎么办好。我竭力驱散心头的烦恼,可也真怪,越驱赶,春妹子的形象越清晰地跃出在眼前……
我给她讲《硕鼠》,她神色激动地说:“这种大老鼠,我们这儿也有,我们叫他们‘四水干部’,上班喝茶水,回家喝蜜水,月初拿薪水,外出捞油水,矿农场就是被这些老鼠啃穷了!”我为她的联想与直率惊讶……
她在午休时到工地旁的水管前洗我的衣服,当时我问起她上学的情况,她很悲观,讲了家庭情况后,我说:“你很聪明,你要天天坚持学习,争取入团,入党上大学。”她却说:“我现在先当好护士就行了,等有了工资作保障,我能养活自己了,再报考函授大学。”
“上大学,入团入党是一个人一生的追求,机会难得。”
“当然我想过,可你不知道,现在矿上又不大景气,上大学要有门路。”
我们无奈地沉默着,彼此好像在久久地期待着什么。
春妹子在听我讲《屈原》,同时,几个女护士也在窗外招呼她:“春妹子,看电影去!”“不去了,这两天不行,有特殊情况!”她隔着窗子大声嚷道。“什么情况?”我傻乎乎地问。“你别问,姑娘家的事,你不懂……”我脸上热辣辣的。
开始的时候我发现春妹子很自然,到后来觉察到春妹子白天同我在一起时神色不很自然,好像心里有事,却不愿意告诉我,说话也不像过去那样坦然,还没开口,脸就先发红了,回避着我的目光……然而,见面时,她却凝望着我,那双深而黑的眼睛望着我的脸,仿佛看着一幅美丽的使她敬慕的油画,她的眼里闪着使我心跳的热切的光。
她过去听故事时不是这个样子。过去,她的眼睛是随着我的故事而变换着表情,或苦恼或忧愁或高兴或悲伤。而现在,不管我讲什么故事,她都这样殷切地凝望着我,很清楚,使她发生兴趣的不是我讲的故事,而是讲故事的我,这使我感到意外。我发现不仅我爱上了这个纯真的女孩子,而且,我也被这个女孩子爱上了。这是明白无疑的,春妹子心灵的窗户如此坦白地向我敞开着。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爱上我。绝不会是因为我的容貌,我是一个瘦骨嶙峋、个头矮小、性格柔弱、长相平常的人。难道是因为我能写出很美的诗?能讲许多使她感动的故事?或者,是因为我能耐心地解答她各式各样的问题?或者,是因为我理解她所做的一切而在旁人看来是冒失的行为?不管怎么说,春妹子也许认为在众多与她接触的人中,我同她的心是相通的。
我陷入一种极端烦恼的境地中,不管我怎样控制自己,春妹子的形象不时出现在我的脑际,只要一想到她,那么我表兄、姐姐还有老母亲的形象马上也出现了,不管怎样,我得利用回家看母亲的病情时,把这件事情告诉她。
亲爱的读者朋友,当你听到这里,也许会不怎么相信,一个女孩子并没有向你表白什么,你怎么知道她爱上了你呢?照说,你能理解,如果你观察过处在爱情中的女孩子的眼睛,而我们,是懂得如何通过描写眼睛来表现一个人的渴望的……
她,就像一幅画深深地吸引着我。我抚摸着她递给我的草帽,帽沿上用红丝线绣了两个字“春玲”,我偷偷地亲了亲,仿佛有股幽幽的发香入鼻。
半个月快过去了,和春妹子家并排建的砖墙空心板式的顶棚房已竣工,尽管我被老丁派到新建去拆房子已三天了,但我仍然向往着和春妹子姊妹三个在一起的工地上。春妹子约好晚上十点在讲故事的地方等我,我这天晚上去了。一进八栋八号房间,里面还没住进人,就见春妹子在砖块上坐着,她见我走进来,眉尖上透出一丝喜色,看来她早就为我剥好了一个熟鸡蛋,在她又剥另一个时,有些嗔怒地说:“真够按时的。”我掩饰着心头的喜悦,大口地咬着鸡蛋:“差点被我姐姐发现了,可把我吓坏了……”“我看吓坏是假,饿坏才是真的吧?”她像个万事通似的笑着对我说。
春妹子知道我这个时候是吃不上饭的,而且,又递过来两个馒头,见我狼吞虎咽,她又抿着嘴笑着,悄悄地坐在我右边……
吃饭之后,精神也上来了。那天晚上,夜空像一望无涯的碧海,星星像阳光下闪耀着的浪花,我陡然想起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我一直没有给她讲这个美丽而凄婉的童话,因为这个故事太使人伤感了,所以我一直没有讲。
全世界都知道安徒生的这篇童话,因为“海的女儿”——一条美丽的小人鱼,现在还坐在哥本哈根冒出海面的一块石头上。当然,那是一座青铜塑像。本来,这条人鱼可以生活在深蓝色的海底,自在地度过三百年的岁月,结束无忧无虑的一生。然而,她为成为一个人,为了获得她渴望的人的灵魂,为了获得她所追求的人的爱情,以超人的毅力和牺牲精神奋斗着,最后,招致毁灭……善良的安徒生加上了一个安慰我们的结尾,让小人鱼的灵魂进入了天国。
这是安徒生最了不起的杰作。可以这样说,一个作家,一生只要写出一篇这样的作品,那么他也可以不朽了。读这篇童话,我任何时候都是感动的,但每个时期的感受却不相同。
那天晚上,我就这么开始讲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当我开始讲述的时候,阿明和娟娟出乎意外地来了,也许,他们知道我要回家的消息吧?春妹子走过去和他俩坐在一起,像往常一样静静地望着我,凝神地听着这个美丽而凄婉的童话。那天大概是我讲得最成功的一次,也许是安徒生的童话和我的心情融成一体了,我讲到小人鱼死去时,娟娟和阿明竟抽噎起来。我的声音也有点发涩,但总算讲完了这个故事。
孩子们反应是强烈的,娟娟反复地问着我,小人鱼是不是真的进了天国?而阿明则痛骂着童话里那个王子,他噙着泪水气愤地说:“王子真坏,他为啥忘记了小人鱼呢?怎么能忘记呢?他真坏……”
我望了一眼春妹子,惊愕地看到她被月光沐浴的脸上闪着晶莹的泪珠……
但她迅速地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强笑着对娟娟说:“回去吧!不早了,明天再来。”她突然问我:“明天……明天你不会走吧?”我说:“不会,还得呆两三天呢。”她想了一下,朝我笑了笑,牵着娟娟同阿明走了。
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后来总算迷迷糊糊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我梦见春妹子就是那条小人鱼,她在墨绿色的大海中挣扎着,高声呼喊着我的名字,可是怒涛将她卷走……我奋不顾身地跳进大海,也遭到了沉没……
紧接着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我想在临别前留点儿纪念。我借来表兄的相机,为春妹子的全家拍了照,然后是一个一个地单独拍,当我给娟娟、阿明拍合影时,春妹子走到我后面不出声地看着,直到我拍完。
娟娟笑着叫道:“二哥,你给春姐也照一张吧!她长得好看,照出来像仙女!”
春妹子吃了一惊,红着脸朝娟娟打了一下,骂道:“胡说八道!”
突然,我脑子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给春妹子照一张半身像。我一定可以拍好,春妹子是那么美……我要把她拍下来,带回去作为永久的纪念。
“春妹子,”我向她要求道,“让我给你拍一张,可以放大,以后我们都没有时间见面了,一张照不好,可以多照几张,选一个好景……我一定可以照好。”
“不,不,”她惊慌失措地说,“不要照我,不要照我。”
春妹子的母亲笑着说:“春妹子,既然你二哥给你照,你就依了你二哥吧?”
“我……值得照吗?”春妹子红着脸问。
她的母亲又笑了,说:“有啥不值得嘛,连我这个老太婆都照了,娟娟和阿明也照了,你更值得。”我也要求着,这样,春妹子才答应了。
我让春妹子坐在我们建造的房子前边,背对着西坠的太阳,我很早就准备拍下这房子,只是太单调了,现在房子前坐着春妹子,是最合适不过了,即便在暗夜,她白净明朗的脸也像月亮一样闪着青春柔和的光……在我的想象中,这张照片应该是这样的:被阳光照亮的透明的绿叶衬托着春妹子,穿着那件合身的朴素的绿布衣,这样,她的身子就整个地融进了她喜欢的绿色之中,她美丽的脸就可以凸显出来了。虽然她背对着阳光,可是我要表现出她脸上焕发出来的夺目的光彩,我要精心地拍出她那对有着长长睫毛的晶莹明澈的眼睛,我要把照片上唯一的高光放在她的眼睛里,让眼睛表现出她纯洁善良的心灵,她对美的追求和对生活的渴望……我甚至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我拍的不是一张普通的人像,我要拍成一幅完美的可以进入世界艺苑的艺术作品。
春妹子顺从地在我们亲手建造的新房前边坐下了,然后羞涩地望着我,一条羊角辫子垂在她微微凸起的胸脯上,她的一双手不好意思地捻着辫梢,这姿势好极了!我就要求春妹子保持这个姿势。一切如我所想的那样,春妹子穿着那件素净的绿布衣,由于阳光返照,她白净的脸上焕发着柔和的光彩,这种少女才有的光彩使得阳光也为之失色。
我准确而迅速地调好相机的光线和距离。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而也只在这个时候,我才能仔细地认真地观察她美丽的脸、均匀的身子和一双柔软的手……这时,我才真正算是看到了蕴藏在她身上的使人赞叹的美。外在的美是一般人都可以看到的,而内在的美却需要发掘,发掘一个人内在的美不仅需要眼睛,更重要的是要用自己的心去发掘,而春妹子的身上就存在着这种内在的美。她坐着,文静地望着我,脸上带着隐约的红晕,嘴角边露出一丝羞涩的微笑,她的眼睛如往常一般明澈坦白,但我发现她的眼里带着只有我才能感觉到的幽怨和惆怅……是不是她感到我们就要分别了,以后很难见面呢?
我可以说,这张相是一张真正的艺术作品。更重要的是,我完成了我的任务,亲手拍下了一个活生生的完美无缺的春妹子。
所有的人都啧啧称赞。春妹子惊讶地望望照片上的自己,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她抬起头来,用一种古怪的迷惘的目光凝视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似的。
“春妹子,”我尽可能平静地说,“已经洗出来了,这相片你拿去,留作纪念吧。”
所有的人都感到惊奇,工友姜山和黄占清呆呆地不相信地问:“怎么?你把这照片……送给春妹子了?”
“当然,”我微笑着说,“给春妹子的母亲、娟娟、阿明和春妹子拍照,都属于她们自己。”
姜山感动地笑了,赞许地点点头,但他脸上有一种遗憾的神色——我知道,他有点儿惋惜,因为这样一来,这张照片不会成为我内心的慰藉,只能成为回忆。
我把照片递给春妹子,她犹豫了一下,接受了。她无法拒绝这件赠品,因为她不可能说“你把我的照片留下吧”。我想,此刻她的心情一定是复杂的,她的胸脯起伏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春妹子母亲笑着对她说:“你应该谢谢二哥呀!”
“谢谢。”春妹子低着头轻声地说,她望着照片中的自己,相片中的春妹子也望着她,目光中带着一丝隐约的只有我才感觉到的幽怨和惆怅。
……这是我在C煤矿的最后一个夜晚,月色特别好,天,湛蓝湛蓝的,我与春妹子在新盖的房檐下话别。开始,话很少,只听见在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的声音。
“我得走了,这六个多月来,我们相处的很融洽,很值得我们珍惜……现在突然要离开……”我笨拙地说。春妹子依旧穿着那件绿布衣,手背在后面,靠着砖墙,望着星星布满的天际。我又讷讷地说:“……我争取再来……真的,我一定会再来的。”春妹子微微摇了摇头。“你……你也到我们那里玩玩……到时我会接你的!”春妹子回过头来笑了一下,神情莫测地摇了摇头。“春妹子,你怎么不说话呀?”我急了,明晨我就要走了啊。
“说什么呀,诗人同志……”她像是很不安地说。“我们……我们的关系能不能……发展?”我终于挤出了这关键的一句。“……你当我的老师还不行吗?”她说着低下了头。“不,不行……”我有些怯生生的了,“春妹子,明天我就要走了,认真一些好吗?”她也有些急了:“我也是很认真的呀!”突然,我想到了回家后的通信联系,她却怀疑:“联系……有好处吗?你认真想过吗?”我渐渐大胆起来:“想过,昨晚想了一夜。”
“……我也认真想过……”她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如果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考虑……”我说:“什么条件,别说一个,十个都行。”
“你回到家后,不要马上给我写信,过一个月再给我写信,以后每过一个月给我写一封信。我接到你三封信后,再考虑给你通信好吗?”
这是什么条件,我想抗议。春妹子马上制止我,“我是认真的……”她声音有些异样,仿佛有些哽咽,神情黯伤地用一双手捻着微微凸出的胸脯上的辫梢。我深深被她感动了,过去,抓住她那双捻辫梢的手。
“好,我同意……”
她轻轻抽出了手,低着头说:“我没什么送你,身上也没值钱的东西……这手帕和里面……请你不要打开。”我接过手帕,发现正是我曾经在“U”字形工地上擦过手上砖末和血迹用过的,那一段情景使我再次激动不已。手帕里包着长方形的东西,很薄很轻,又是纸物,我很快认为是照片……她不让我问是什么,我也没问,我交给她赠与娟娟的《一千零一夜》,赠与阿明的少林寺胸章和《安徒生童话选》,最后,我拿出一个精装的缎皮本,比一般的课本还大一些,是绿色的,上面绣着紫红色的牡丹、玫瑰等花纹,本子印有金黄色的铜粉黄字,是闪闪发光的“北京”,在本子盒底部,也就是靠在写“2.50元”的字样旁,特制了一个一分硬币那么大的小孔。若用食指一顶,绿色缎本就会从纸盒里“翻跳”出来。打开第一页,是我用毛笔写的字。
青春
席慕容
所有的结局都已经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起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无论我如何地去追索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的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那天晚上,她有些不情愿地接受了我的回赠,是在我的督促下才收下了,那是我写的一部《爱情诗集》。
春妹子说:“明天早上,我不送你了。等你坐上火车,经过这儿的时候,我会用眼睛送你的。”这样的热切、深情,我怎么接受得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清晨,我乘列车准备离开这个古老的傍山临河的一度使我魂牵梦绕的小镇。
上车后我久久搜索着站台,没有看到春妹子,我总觉得她一定躲在一个什么地方偷偷地望着我,正如她自己所说:“我会用眼睛送你的。”……为我送行的有表兄、二姐和工友姜山、黄占清、春妹子的母亲、娟娟和阿明等人。火车徐徐开动了。娟娟和阿明叫着,要我明年一定来。我看见春妹子的母亲和两个可爱的孩子都哭了,哭得很伤心。我难过地高高举起右手挥动着……到了新建的房子——春妹子的家门口,这是我们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的地方……我扑向列车窗口,急切地寻找着八幢八号房间,可眼下,除了连绵不断的山峦,我什么都寻不见,不,春妹子注视着我,也许正站在“乌兰神女峰”上对我招手。我的心像遇到石头阻塞着,很沉很沉……
我又回到了黄土平原的家乡,母亲的心脏病经过抢救已渐渐恢复。我暂时闲了起来,我想马上给春妹子写信,可是她的条件约束了我,我深知尊重她的承诺。我思念着春妹子,那C煤矿的日日夜夜如梦境一样总叫我扑朔迷离。我茶饭不思,坐卧不安。
母亲不知怎的,知道了我的心事。一天,她叫我到炕前对我说:“儿,听说你在山上交了个女孩子做朋友,叫什么妹子的,给妈讲讲吧。”母亲没有什么文化,但她不知书却达理,自小有什么事我都愿意告诉她,尤其是现在我心里憋得慌,经她一问,便如决堤的水,滔滔不绝地把春妹子的事都告诉了她。母亲沉吟了一刻,对我说:“那春妹子一定是个好姑娘,妈相信你的眼睛。你二十一岁了,也该有个对象了吧!……孩子,这件事你还要认认真真地考虑。我们不嫌她是矿山里的姑娘,不论门户、钱财,只要以后和和气气过日子就行……你想过没有,以后你们如何生活?你爹去世的早,就是活在世上,又没有门路,春妹子要调来比登天还难。你去吧?我身体又这样,你三哥今年都三十岁的人了,还没钱说个对象,你小妹才十七岁,又上高中……两地分居,来一趟,火车要坐一天一夜,还有汽车,她一月只二三十元,你们以后一个子儿也不花,全交给铁路也还不够,唉,怎么办好呢……你看村前的徐老师,今天又要请客了,爱人在兰州,还不算太远,可就是调不到一起。都四十出头的人了,夫妻分居十多年,两个孩子,这儿一个,那儿一个,不知请了多少回客,送了多少回礼,那是个无底洞啊……我不知还能拖几年,春妹子来不了,你实在要走,我也不拦你,可是,你也得考虑这样做现实吗?……”
一席话,好似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得透凉。我并非没想过这些问题,但一直不愿细想,还时时故意回避,因此从来没有像母亲那样剖析得清清楚楚。母亲的话我不爱听,但又不能不听,她是理智的,是实际的,而我一直被感情纠缠住了……
劝说我的亲朋也真不少,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了。一个远房的表妹玉平对我的规劝采取了最独特的方式,对我对春妹子都表示十分同情,总是说如果她有春妹子这个妹妹,一定好好疼爱她。可惜都没见过面。要见面又太难了……可惜……太难了。玉平与我青梅竹马,幼小时十分亲密,一起上学,一起回乡,她进了学校当民办教师,彼此生分了许多。最近她可来得特别勤。每次来,总要劝我到户外走走,散散心,有时还送我戏票、电影票,陪我去玩玩。渐渐地,她似乎成了最理解我的人,每次与她交谈,精神上都似乎受到些安慰和解脱。
……一个月过去了,我给春妹子发了第一封信,信中充满了热情与思念,其中也掺杂了一丝苦恼的影子。
我斗争着,想起了春妹子。
“我争取再来……”她摇摇头不回答我;我让她来我们乡下玩,她又摇摇头……我满脑子都是她最后一次的影子!怎么办?怎么办?我渴望她的来信,但她恪守着诺言……
玉平来得更勤了……
我发出了第二封信,信中还有思念,还有热情,但是也蒙上了阴影,因为我写信时,母亲的话和亲朋好友的话使我无法镇定……
天渐渐冷了,我正写第三封信。村前闹闹嚷嚷,徐老师又请客了。早上看到他在宰鸡时一脸哭相,嘴里连连叹道:“唉!没办法呀!没办法呀!”现在却隐隐约约听到他那沙哑的嗓子在让酒让菜,在大声地装着欢笑……我心里烦透了,信写了一半,便瘫倒在椅子上,信纸边搁着那条有血迹的手帕……玉平来了,薄呢大衣、雪白的拉毛围巾使她仪态万方风情万种!
“表哥,看电影去,内部参考片。”她利索地拉我走。
“不,我头疼不去了。”
“头疼闷在家中干吗,出去清凉清凉就好些了。”
我摇摇头,她却故作好奇地叫道:“哟,在给谁写信啊?”她明明知道。我懒懒地收起了信纸。
“这手帕好漂亮,表哥,是送给我的吧?”
“不……不……哦?”没等我说完,她已挽成一个很好看的蝴蝶结戴在了头上,并照着镜子摆弄着。我恍惚了,镜子里的玉平好像变成了春妹子,在对我妩媚地笑……
“走吧,表哥,这电影票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
“不……我心烦。”我摆开她热情的手,在床上躺了下来。她默然,半晌没说话,突然变了声调,充满激愤地说:“心烦,心烦,你心中只有她……你也不体谅体谅别人……别人心中好受吗……”她侧过身,坐在椅子上,呜咽地哭起来。
我茫然了,不知该怎么好。玉平表妹待我一直不薄呀,我怎么能叫她伤心呢?难道我还要去伤害另一个姑娘不成?……我动摇了,慢慢地站起来说:“别哭了,玉平,我们看电影去……”玉平的眼睛还盛着泪水,却妩媚地拉着我的手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给春妹子的第三封信只好留在了抽屉里。
不久,我和玉平就结了婚。一年以后有了儿子林皓。
家庭看起来很美满,但是,我却发现玉平太轻浮了,对生活有着一种赤裸裸的物质追求。喜欢把自己打扮成全镇最时髦的少太太贵夫人,每天都要在梳妆台前浓妆艳抹。这且不说,在林皓还不到半岁的时候她就给孩子断了奶,说是“为了青春永驻,保持身材不变形”。不仅如此,我们还常常为做饭洗衣服而反目成仇……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一天我下班回家,竟发现她与另一个男人在偷情。我们终于上了法庭分手了。一岁的林皓从此成了我生命的希望,我也因此而没有再婚,至今与儿子相依为命。
二十年前,春妹子也因为初恋受到严重的打击,从此孤身一人。后来才得知,她一直都没有离开过C医院,而且因为工作出色出任院长。
一次偶然的机会,北京某个大学的一对未婚青年,因为“偷吃禁果”,在C煤矿亲戚的介绍下,医院,春妹子接的生,是个小女孩。这对青年临别前给春妹子跪下,请求她收养这个孩子。并执意给春妹子一笔抚养孩子的费用。春妹子没收钱,却收养了这个灵秀可爱的顾盼盼。
天下竟有这么巧合的事,林皓与顾盼盼竟然在三年前双双考入北京一所大学就读,而且又坠入爱河之中……
寒假,顾盼盼把林皓带到她家小住了三天,林皓竟然发现了一本《爱情诗集》、一本日记,当时春妹子由于长期积劳成疾,郁郁寡欢,患了肺癌,在弥留之际,她通过与林皓交谈,才如梦方醒,不久便离开了人世。
我在自责与痛苦中与林皓乘着北去的列车为春妹子奔丧。
儿子交给我那本当年我为春妹子写的《爱情诗集》和一本出自春妹子之手的日记。看来,这是顾盼盼和林皓整理遗物时发现的,也就是说,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与春妹子当年的事情。
我接过儿子递给我的那本日记,双手发抖,泪水陡然而下。
我缓缓地翻看着春妹子写的日记:
春节快来了,又该体验这热闹中的孤独。
每天浑浑然,看见别人兴致勃勃地走来走去,再次觉出自己的无用与多余。
活到四十多岁,却不再清楚生活的乐趣,为谁而活,老天对我实在不公!实在厌倦了!
说友谊是人生最大的财富,为什么苦闷时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说爱情是最美的醇酒,而我品尝到的只是苦涩。
说父母永不会抛弃子女,而我却感觉不到天伦之乐的温暖?
说家是避风的港湾,这片小小的天地对我却是那么遥远……。
二十多年的时光,心情一直灰暗,孤独地忏悔,又不愿去找个人聊聊,朋友一个个疏远了。(连交友、登门造访亦成为一大堆难事——商品化了的年代,交友亦商品化。)春节过后,小盼可以在北京去认亲生父母了,与小皓结婚,而我又患不治之症……我是时时想起一个人,觉得很对不起,常自诩是他的知己,对他了解又有多少?在他苦闷烦忧时为他做了什么?实在连普通朋友也不如,却时常以爱为借口诅咒他,实在自私。
现在的我,只好这样说,友谊、事业、爱情什么都不再重要。
现在我写日记,总要经过多少痛苦的斗争,一边是做人的自尊,一边是割舍不掉的情感,这次又是情感,将自尊撕个粉碎!
他使我明白不是所有的真诚都有回报!
以后,他在我心目中不再那么重要了……我该去找小人鱼了,他也许不再是那个“氓”和快乐的化身……
“我是氓,我是那个王子,呜呜呜,是我害死了她……春妹子,我是罪人呀,我对不起……”我悲痛欲绝。
“爸爸,你不要悲伤和自责……春姨在九泉之下会谅解这一切的……”儿子抱着我不无同情地劝慰着。
“我是氓,我是那个可恶的王子……是我害死了春妹子……”我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的罪过。
列车驶向C煤矿,儿子靠着我进入了梦乡。顾盼盼是他梦中的情人,此时已在C煤矿站台上久久伫立着……
我似乎看到的不是顾盼盼,而是日思夜想的春妹子……
《世界华人文学》编辑部
友情支持:
《新月诗镌》,新月诗刊北京中医治疗白癜风的医院北京最好白癜风医院在线咨询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lanzhouwanbao.com/lzwbzn/2149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