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甘肃作家许实散文作品特立独行的

  许实,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品先后在《天涯》《甘肃日报》《延河》《朔方》《延安文学》《华夏散文》《西部散文家》《剑南文学》《金城》《甘肃文艺》《兰州日报》《生态西部》等报刊杂志刊发、转载,在《兰州晚报》开设“许实专栏”。年获“第五届甘肃省黄河文学奖”,作品入选《敦煌随笔》《守望敦煌》《大美敦煌》等散文选本。出版诗集《沙乡》。

披上绿装的戈壁

  七月戈壁,是炙热的,阳光一直那么强烈,从不间断,这连绵不断的阳光无穷无尽地从天空倾泻而下。粘稠的阳光涌向戈壁。最终点燃了披上绿装的戈壁。

  从嘉峪关到敦煌,三百多公里的戈壁就这样燃烧着。燃烧着的还有戈壁里的青草、灌木和庄稼,还有荒芜、泥土和风,远处的祁连山和冷冷的雪。这些被阳光照耀的事物闪着光辉,闪着光辉的还有一些名字,它们从远古来,带着理想,披着战袍,散发着青草甘甜的味道,裹挟着汗血马的气息,留在戈壁里。其实,这是一种血脉,一种精神,一种力量,那么真实的流淌在戈壁里。你听,这些贮满水和祈祷的名字,腰泉、清泉、赤金湖、疏勒河、桥湾、小宛、甜水井、敦煌,西去的路似乎光辉耀眼,充满雄浑之美。这么多的水,让人似乎感觉到了,水从皮肤上滑过的凉爽,与心底的喜悦,水从眼前流过的声音,像在下雨。

  水被阳光照成了路,闪闪发光。这是一种错觉,闪闪发光的是戈壁里的路。

  这路上布满密密麻麻的脚印,马蹄印、车辙、布鞋和麻鞋的印子。你听到了吗,车粼粼,马萧萧。马的鼻息,在太阳升起之前,响在寂寞的戈壁,嘎吱嘎吱的木轮车,行进在寒冷或炙热的戈壁里。戈壁荒芜,只有星星、月亮和太阳作伴。戈壁里,月氏人走过,匈奴人走过,张骞走过,班超走过,贰师将军和他的军队走过,鸠摩罗什走过,玄奘走过,党项人走过,蒙古人走过,拓跋人也走过,他们的脚的确比路还长,他们留给我们一条丝绸之路。

  我走在这条路上,长风掠走了烽烟,饥渴;干旱吸走了雨水,云朵;无尽的荒凉翻动着,它触到了我的心,我的喉咙,我的眼睛。它搅动了我的一切,我不得不退避。我退到历史的后面,跟在林则徐的木轮车后面,一天五十里路,孤孤的一辆小车,像一棵草颠簸在戈壁上。黑色的石子,茫茫如海,夜潇潇,月光凄冷。终于在只有西北两个门的玉门城附近,见到了一个士兵,一月一两银子,一头毛驴,守着汛房。玉门风大,天是一种厚重的蓝,没有一丝云,空荡荡的,像要把人带到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在玉门城西五十里地,看到了稠密的村庄,四月,地里的豆秧泛着绿,小麦已经出土,尖尖的苗儿在风里呼啦啦的。苍苍的村庄,被杏树和桃树围困,桃花和杏花含苞待放,粉嘟嘟的花骨朵儿让人哀伤,“踏青人远隔天涯,二月春风已太华。行尽玉关唯有雪,马头从不见桃花。”(方希孟诗)

  走呀走呀,嘎吱嘎吱的木轮声,像一只鸟,乘着风,在阳光与夹杂着盐碱的轻尘中掠过戈壁。终于过了六道沟,七道沟,八道沟,见到了两棵繁盛的杨树,三间土屋十个士兵。四十里远的地方就是布隆吉,遍地的泉水,流水湾环,林木葱蔚。草地里野鸭、野雉、野驴、野马、跳兔、黄羊成群结队,它们在青草地里打滚,撒欢,恋爱,生儿育女,阳光照在草地上,一切闪着光。我看见几棵大麻黄,披着淡淡的绿色,开着淡紫色的花,碎碎的叶子,阳光下闪着光,像水流过它的全身,那小花似刚从水里捞出来,但是仔细看,它们仍一身干燥,惨白的枝干,骨殖一样,发出幽蓝的光。麻黄保持了自己的个性,丰沛的水没有让它变得柔软,这是杂草的伟大。

  野鸭到处乱转,还使劲将头探进草丛里,好像在寻找什么。两只住在草丛里的野雉看见了,迅速飞奔过去,赶走了野鸭,自己飞过去了,却什么也没有,便灰头土脸地飞回草丛里。

  过了布隆吉就是葫芦河,昌马河,疏勒河,雪水分注十道沟,聚集在安西城附近。风也集聚在安西城。像啸聚山林的好汉,而后又各奔前程。流过安西城的河流只有疏勒河,是疏勒河让安西城里的雨进入敦煌的云霓。也有走不动的河流,刚出了安西城就消失了,这些流到尽头的水,迎面是大风和辽阔的沙碛,寸草不生,荒旷无人。

  狂风日日夜夜的刮啊刮,把地皮吹裂了,把水风干成尘埃。大风跟人和庄稼抢土地,湍急的流水一边冲刷河岸,一边让周围的草木扩张。草木把狂风阻隔在安西城外,无处宣泄的风到处撕咬,来回晃动的红柳、甘草、芨芨草、芦苇吓走了山雀和野雉,但是在密草深处,依旧安静温暖,这美好的光阴,母鸭是不会放过的,声嘶力竭的叫声过后,几只公鸭就扑扑地从头顶飞过,披着鲜亮羽毛的灰公鸭,盘旋着落在母鸭的身边。当然这样的动静,老鹰看得最清楚。老鹰在天空注视着热恋中的野鸭。忽然俯冲而下的老鹰,吓得正在恋爱的野鸭赶紧藏在灌木丛里。老鹰拿野鸭没办法,只好缓缓振翅飞入高空。缓过神来的野鸭,伸出头看了看,继续凑在一起,嘎嘎的叫起来。它们撩人的叫声,让人爱上了这整片草地和水域。

  可是,安西城外连绵不断的荒芜,被毛驴的蹄声和木轮车吱溜吱溜的声音敲击着,像清晨寂静的森林,阳光撒下,雾一样,远处传来啄木鸟敲击树干的笃笃声。想啊,阳光一直照着广阔无边,荒芜的戈壁,那么强烈,孤孤的一辆小车,寂寂的行走在旷野,像一脉细细的风帆,颠簸在水一样的戈壁,海涛一样的漠风,一浪接着一浪摩擦着行走在戈壁里的人。

  现在我由西向东远行,穿过这荒芜的戈壁,是一百多年以后某年七月,阳光依旧炙烤着,风是干燥的,依旧粗粝的刮着地皮,地上寸草不生。可是,雨水曾经滋润过,雪花曾经覆盖过,这荒旷的原野就是那么神奇,连一点生命的气息都没有,当然“希望”一词在这里有些荒诞。是啊,风会摧毁柔弱的生命,风会抽走孕育生命的土壤,即使种子再健康,充满旺盛的生命力,干燥、粗暴,不含湿润的风足以让它干瘪,失去生长的能力。满含哲思的大地,知道顺势而为,它让风把自己雕刻成另一种奇观(无比奇妙的土林和沟壑),它利用了风,而长风整日浪来荡去,消耗光阴,很快就打光了手里的牌,无比激情的风横扫大地时,只能顺着大地制造的陷阱,越陷越深。这里似乎成了永恒,一切都在时间之外。

  然而,远处的安西和玉门大地,总在卖弄风情,展示它的繁盛、博大和广袤广阔,它们的美丽在于庄稼,这些喂养了人类的古老植物,紧跟移民脚步的植物,依旧神采奕奕。虽然人们想尽办法让它们生产出更多的果实,但是它们的根、茎、叶、枝干、皮和花朵却保持了最初的样子。连绵不断的葵花、胡麻、小麦、玉米、青稞、薰衣草还有树木、大草滩,羊群和飞鸟,沉迷于大地,人们愉悦其间。这些黄的、紫的、绿的色块嵌在戈壁里,你还哀伤吗。这些闪着光芒的植物,足以慰藉你的心灵。这些熊熊燃烧的植物,绚丽的色彩染遍了整个戈壁,粘稠的阳光,粘稠的颜色让盛夏的戈壁清凉起来,妖魔起来。这些平凡、卑微和不造作的植物,不断向四处扩张,它们把根伸向远方,长得更加茂盛,它们让丝绸之路水草丰美。

  事实上,这些都是绕着村庄铺展开来,密密的村庄散发出粮食的芬芳,这氤氲之气弥漫了整个戈壁。经历了烈日的炙烤,期盼一场大雨成了植物们的希望,黄昏或清晨的一场阵雨,仿佛祁连山伸出的手,为它们送去清凉。金黄的向日葵顶着一头露珠,风擦掉脸盘上的雾气,阳光里更加耀眼;开着淡紫色小花的胡麻,柔弱的身子借助风的力量,涌起紫色的海浪,不停地拍打着身旁的玉米,热爱生命,满怀激情的玉米,舞动起宽大的叶子,纵情欢呼;看着这些享乐的植物,我想起风中播种的人们,是他们播撒了爱,让大地带着湿气孕育了散发着枣花香的生命。

  党河之水

  敦煌大地上,有万千精妙细节,当然,最初最有魅力的是党河水。党河是敦煌的母亲河,发源于肃北盐池湾自然保护区,疏勒河支流,由南向北流经肃北、敦煌两县。党河水把自己的爱情从雪山上带来,河水滋润了广袤的戈壁,草木,河水的种子,迎着阳光,坚定的附身戈壁后,便有了郁郁葱葱的草原,和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与物。月氏,一个游牧民族,匈奴,另一个游牧民族,羊群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羊,一个温顺的物,蹄子踏遍了祁连山每一条沟壑,也踏遍了草木生长的地方。羊找到了更加肥美的青草后,就不想再辛苦了,羊在某种意义上表达了人的意志,于是,这个温顺的物制造了一起又一起战争,月氏人和匈奴人打了一次又一次仗,匈奴人和汉人,汉人和吐蕃人、回鹘人、西夏人,也打了不少仗,都为草原和羊。战争这架绞肉机让草原充满悲怆和沧桑,可党河水依旧年轻充满浪漫,风情万种,依旧调动万般情感,无忧无虑地歌唱。

  河水涛涛,让一棵木槿花,怒放成十万朵,使青草癫狂,铺满整个戈壁。峡谷收拢了漫漶的河水,拧成一股力量的水,终于让山谷漏了底,使水越来越低,土崖越来越高。水在低处,草木就在低处,高处的土崖荒荒的,干裂。是草木覆盖了大地,土崖却被苍茫覆盖,无处攀附的崖,诀然地自断手臂,时光和太阳晒干了血迹,没有水分的崖把自己叠压的坚硬无比。党河水就从崖下流过,河水也顾盼过高高的土崖,可是流过就流过了,土崖不再期望河水从自己身上流过,土崖坚定了自己的信仰,不再身披绿色,它在等待。

  荡荡河水,兀自空留,无数马蹄击碎水波,这是从黑龙江额尔古纳河和大兴安林北段鲜卑族拓跋氏的马蹄,从公元一世纪,乘占据北方草原的匈奴内部发生严重分裂之际,由东北向西南开始征战。不断地征战让鲜卑族拓跋部不断迁徙。想啊,无边的荒漠,阴云低垂,马队驮着悲壮的将士向中原大地奔驰而来。朔风猎猎,从最边远的白山黑水鲜卑族人一路像收网一样,而居于中原大地的汉民族自大狂妄浮躁散乱。这个胡儿小国,它无穷的动力来自何处。

  公元——年,拓跋氏统一了中国北方,在平城(今大同)建立了国家北魏,这个马背上的民族,充满“蛮气”,心底里蔑视汉人,将汉人称为“恶汉”、“贼汉”,无不足以解恨,可是另一方面,作为游牧民族,又不能不在相对优越、文明的汉民族农耕文化面前产生卑惧。生活方式且恨且羡,茫然无措。此时,经西汉末期至东汉初期,印度佛教经敦煌传入中原大显“神”威,北魏统治者为缓解阶级矛盾和社会矛盾,找到思想武器,最贴心的倾诉,渴望好运,超自然的主宰,佛,成了他们最亲密的兄弟,最踏实的依靠。

  敦煌的西千佛洞就凿于这个时期。敦煌经过汉、魏晋的开发和治理,已成为与西域各国文化、政治、经济交流要地,世界各国的商旅、僧人往来频繁,中西方文化在这里碰撞,人们思想开放,经济繁荣。边陲要塞的敦煌,成了北魏统治者牢固的基地。孝昌六年,元荣(魏明帝的四世孙,永安二年封为东阳王)担任瓜州刺史,镇守敦煌,西击柔然、鄯善,降服西域各国,使丝绸之路再度通畅,这是敦煌历史上第一次由皇族宗室担任地方官。元荣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曾写经达多部,大兴佛寺与石窟。西方哲人梅叶曾说:宗教与政治的关系,就像两个小偷互相庇护和支持。话虽刻薄,但是相互利用的因素是肯定的。想啊,如此等待了亿万年的土崖,成了镌刻“小偷”功德的碑,是荒谬还是历史的选择。

  公元年,党河两岸人声鼎沸,斧凿叮当,来自敦煌本地和中原大地开窟造像与绘制壁画的工匠们,在高高的土崖上挥汗劳作。烈日炙烤,汗珠从细密的皱纹里渗出来,从斧凿里迸射出来的泥沙溅到脸上,斧凿与岩石碰撞生出的火花在崖壁上闪耀,党河古道里回响着单调的敲击声。这些质朴、纯真的人们,一锤又一锤把满是和平、富裕、没有痛苦、生老病死、人人向善的天国打造出来,泪花一闪一闪的他们,想到佛会使他们快乐,佛法力无边,佛会拯救他们,佛让他们永生时,身上就会生出一种力量。手起锤落,粗糙、坚硬的崖壁上砂石纷落,太阳如炬的中午,无数人夫(敦煌文献里记载人夫为民间一些无业者在工匠的带领下,受雇于寺院和名门望族,专门从事打窟、清运砂石,比工匠的地位低)脚踏芒鞋,肩扛手拿,搬走石头,运走沙土,汗水渗透了单薄的衣衫。朔风吹过,严寒袭来,白霜覆盖了他们的眼鼻口,裹挟了整个身体。但是他们依旧置身党河古道里,依旧置身灿烂的佛国,他们心里有自己的梦想,才能经风霜忘记季节。据资料显示,开窟建造炽盛期,各类工匠、“人夫”和杂役人员日食盐石二,可见打窟寺工程之巨,所用工之多。后来,元荣出资、主持开凿的洞窟终于在党河崖壁上有了眉目,深深地洞窟像空洞的眼睛看着党河水以及河水以外遥远的地方,当光明和色彩把它装饰的富丽堂皇时,它就放出了奇异的光芒。当绚烂的色彩在洞窟里流泻时,那些画匠,也许是平咄子、辛仗和、郑洛生、宋文举等等内心大放光明,漫长的绘画和清苦的生活使他们的骨头变硬了,神情庄严了,血流奔涌着,他们忘我的凿啊、雕啊、画啊,把自己的灵魂早已融进色彩里,心灵被佛国净土涤荡得洁净纯粹。他们每天置身色彩里,每天生活在佛国的极乐世界里,可是世俗社会并没有因为他们心灵高贵,技艺超拔而生活的幸福。塑匠都料赵僧子,凭借自己过硬的技术,一步一步由一般工匠升为最高级匠师,然而,他仍一贫如洗,为了维持生计,不得不典卖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们每天在阴冷的洞窟里,借着油灯豆粒大小的光,描呀画呀,脖子酸了,胳膊疼了,眼睛模糊了,歇歇吧,躺倒了就再没有起来,身上盖一张画稿从此淹没在岁月的深处。此时,我想起了敦煌夜市上一位木雕艺人,虽置身闹市,但是秋天的寒凉依旧掠过他的面颊,使他头发花白,满脸沟壑,清澈的目光浑浊,紧握刻刀的手青筋暴突。他埋头雕着一尊飞天,米黄色黄杨木,木屑飞溅,一会儿小刻刀一会儿大刻刀,娴熟的勾出了飞天,衣带流虹、潇潇洒洒、云气飞扬、满木生辉,衣饰纹样纤细强劲,富有弹性。问了价格,元。艺人的摊前围了很多人,为他精湛的技艺赞叹不已。我不知道他姓名,但是他雕刻的飞天却让我记忆深刻,秋风里他仔细干活的身影令我记忆深刻。每天祥云、笙歌、鲜花、佛陀从他手里飘出,让无数人幸福。可是,他爬满风雨的花白头发、青筋暴突的手有几个人记得。

  卑微的社会地位,艰辛的生活境遇,使工匠们无法登上大雅之堂,辉煌的洞窟容不下他们小小的名字,只是在有意无意之间,留下一点含糊的信息,史小玉、辛仗和你们在哪里呢。是那衣袂飘逸的飞天,菩提树上一枚叶子,还是佛祖的一根脚趾头,或者一片指甲。其实,佛的微笑里有你,愤怒的罗汉是你,大力士是你,善良的菩萨是你,你们吹着笙箫,弹着琵琶,将幸福向撒人间。

  党河水波光潋滟,清澈,静静流淌,河岸上漠风浩荡,被苍茫覆盖的土崖,嵌进了高贵信念并且永远立足于流水、白云、蓝天和土地之间,土崖拥有了人的温暖,有血有肉的土崖成了一个民族的“魂”。

  当我千里迢迢来到敦煌,站在党河水边,远看西千佛洞时,它何尝不是一双双眼睛,满含哲思和悲怆的目光,让我心惊。河边松柏苍翠、白杨参天,起风了,树木起了涛声,像千万尊佛一起诵读《法华经》,我内心沉默,布满沧桑的脸颊上有一行清泪。

特立独行的草木

  我们感到生存失败的开端,是那些草木大规模、集体消失。它们没有一点讯息,如同一个人的死没有准确的时间。死亡总是悄无声息的,毁灭是有目的和阴谋的。直到今天人们仍无法知道那些草木是何时消亡的,或许一夜之间,或许缓慢的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总之,它们退去了,裸露出的沙漠、砾石和盐渍成了祸患,人们才如此深切怀念那些草木。那些特立独行的草木,那些带走记忆和光辉的草木。

  敦煌地区就经历着这样的现实。敦煌南湖、西湖湿地的草木几乎是瞬时撤退的(从岁月深处是这样看),人们来不及记住它们的样子,来不及思考如何延续它们的生命,这些草木的决绝让我们自己羞愧。草木撤退似乎是循序渐进的,从罗布泊到阿尔金山广袤地区,由远及近,由高到低,一次次收缩伸展的臂膀,悄无声息远离了生它养它的家园。这些曾经狂暴的灵魂,忿然定居在广袤而陌生的地方,那无穷无尽喷涌而出的绿色让高山、戈壁湿润。这些草木燃烧着永不疲倦的绿色火焰,照耀前行的人,追求光明和和平的人。张骞在这里凿空了西域;班超掀起变革的风潮;胡人和汉人狼烟四起,遍地是血色的荣光;李白骄傲的呼喊,王维深切的关怀都跌进草木里,流沙里,马蹄里,羊嘴里。这些在岔路口的草木,收藏了血泪,掩埋了死骨,让一切归于寂静。这里的草木撤退了,这里的历史结束了,这里成了沙漠,曾经的英雄,曾经的囚徒,曾经的诗人和灵魂,曾经的一切忧伤和愤怒,都被沙漠湮灭。一切归于了死寂。

  可是,当我抚摸废弃的城堡时,却感到了温暖——人们没有放弃,依旧爱着,生活着,也不想逃避这样的境遇,坦然面对现实。

  在我穿越这些草木曾经生活过的荒漠时,多么希望,爱,以神奇的力量,让草木燃烧绿色火焰。在我穿越这些草木曾经生活过的荒漠时,感到了绝望。人类走向绝望便是沉默,而后寻找智慧,草木的绝望是死亡的痛苦,坟茔和深渊。但是草木从末停止过生长,接受辉煌阳光的照耀,雨水的浸润,而后集结,浩浩荡荡开赴荒漠深处。给我们生存下去的信心和力量是自然,自然里的所有物种和草木,现在这个区域的草木在溃退,人在溃退。

  敦煌无垠的荒原上,也曾长满芬芳的草木,太阳和风在上面行走,太阳和风坐在上面诉说孤独。五月里,穿着花裙子的格桑花,耀眼的涂满黄色的金盏花开了,还有紫色的老虎刺花也盛开了,雏菊和金凤花让羊群和来来往往人们的旅行变得奢华。敦煌也有海浪,它的湿地。在遥远的巴尔湖、阶洲湖、大泉湖、荒草湖,在马迷兔、土豁烙、弯腰墩、香炉墩,这些冬春季节人迹罕至的地方。它们是长满了花草的高原。花草深处羊群披着白雪,吃着芬芳吐艳的罗布麻花,野骆驼在随风摇曳的芦苇荡里时隐时现。然而,太阳、柔风,羊群的素白和天穹的蔚蓝,让人幻想夏日的湿地——到处是意气风发的青草,扬着紫红穗的苇子,吐着红蕊的红柳,金黄、纯白的小花撒在湿地各个角落,它们整日期待黄昏倏然而至的柔情,身披五颜六色的东西欢快地进入夜里。每年一季鲜花般的羚羊、普氏野马、黄鸭、鸟雀健硕硬棒的身影,轻快地从高地走下来,散在湿地上,像色彩斑斓的波浪。

  夏日的清晨,似乎是最早降临敦煌湿地的,纯洁的夜晚,让绿色一夜之间覆盖草木,每当看到柔嫩的青草,纤细的野花迎着漠风袭来的风风雨雨兀地绽放,总让人惊叹不已。年复一年,这些草木都能恰到好处的坚持到成熟时节。可是,大多时候,人类自己并不能坚持到最好时节,在生活过于沉重,人们渴望阳光灿烂,元气犹存的土地时,往往是恶拥抱了生活。恶具有巨大的自我毁灭力量。恶经过发展,必将走向荒谬和自戕,恶在自我毁灭的同时也会毁灭大地上的一切生灵。敦煌的草木,敦煌的湿地就遭遇了这样的经历,曾经浪卷雪山之水,滋润了通往西域大小无数河湖;曾经绿草风声,马嘶雁鸣,胡杨挺拔,鹅翔天际的旷野,被斧钺驾驭,耀武扬威的斧钺,像一把思想的利剑,收割了所有茂盛的事物。斧钺征服了自然。人们在斧钺和痛苦中狂欢,草木在斧钺的切割里狂欢,湿地在斧钺的赞美里萎缩,斧钺抚平了自由生灵的无尽痛苦。从此,我们与草木形成了对立,而且越走越远。我曾心怀奢侈的念头——在那漫长、疯狂的斧钺年代,能有一抹温暖的绿色飘在敦煌的旷野。

  我怀念那里生长着的草木。怀念树木被砍断像人脸一样长满斑点的截面。那是一张张忧伤的脸。

  夕阳西下,余晖染黑了所有的颜色,每一道暮霭都庄严肃穆。绿色的草木,血色凝固的路,金色的山峦,所有事物与太阳一起消失。不久,便沐浴在月光里了,星雨连连的夜里,湿地上就升腾起千万个美妙的细节,风在密密的苇子里穿梭,掀起的细浪企图搅动整个湿地,一些长在边缘的苇子,时时想跨越眼前的水域,与不远处的苇子汇合,它们执著的向前进攻,可是,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便停止在水域中央,日日夜夜在水里翩翩起舞;红柳花一个接一个往高处爬,一直爬到最高处的花,一脚踩在结实的枝干上,另一脚踩在旁的树枝上,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庞大的胡杨随处可见,它们互相牵绊,互相依靠着,粗壮的树枝向外伸展,越来越高,想要抓住高处的什么,把自己从泥土里拔出来,那露出的根时刻准备着脱离大地。热爱阳光的叶子,一直在风中不知疲倦的挥舞,直到秋天慢慢变黄,把大地染黄,然后在暴风雨中疯狂的投向大地怀抱;白刺披着一身红果子和碎碎的绿叶,匍匐着,想迅速占领开阔的高地;青草整天享受着阳光的温暖,把密实的根扎进土壤,想把白刺、拐枣、骆驼刺挤走,可是它们总是在夜晚,疯狂的延伸各自的根须,最后永远纠缠在一起,迅速占领了所用的高地,并在破晓前摆好迎接光明,迎接太阳的姿势,接受阳光照耀。

  这些生长的细节,并没有给人们留下惋惜,人们也无法分享它。这些天真而纯净的草木,只有风吹过,才能回头看看自己曾经生活的方向。

  在这无边孤独的旷野,冒险的热情时刻让草木整装待发,为美好的、永远消失的事物,或者哭泣,或者欢呼雀跃。

风沙中的木屋子

——读许实散文

刘梅花

  风沙苍茫的嘉峪关,是许实散文创作离不开的大背景。大概,在她的精神世界里,渗透着这片广袤的土地。坦荡,粗粝,慷慨,朴实,芦苇在风沙里翘摇,都没有办法不去热爱。她的文字亦是,毫无温婉柔软,每一粒,都是风沙刮过去的锐利,似乎有喊叫的那种力量,让人读了心里震荡。

  她在散文《发生在秋季里的事情》一文中说:“还有葱郁茂盛的树,间或长了几片黄叶,像我一头蓬松的黑发里兀地长出几根白发,那么地耀眼,别扭。是时光之刀太过锋利还是阳光太过强烈呢,总之,它挂在树上,是树的无奈、树的悲伤,也是我的悲伤。我知道秋天来了。秋天来了,我们都逃不掉季节的凉意,躲不开岁月的鞭打。”这样的文字,坚韧顽强,是大西北的味道,是古道黄风的味道。在我的心意里,秋天是清凉优雅的,而在她,秋天是有着一种对命运的思考,对生活沉默抵抗的独孤。

  她叙述了生命里一个个重要的秋天,乡村里温馨清甜的果园:“秋天是农人最快乐的时候,苹果熟了,葡萄熟了,红丢丢的枣一片汪洋。我跟着母亲摘苹果,收葡萄,园子上空总有妇女的笑声荡来荡去。”写了母亲:“可是母亲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平常一样从容、慈祥,沟壑纵生的脸颊上没有一丝悲伤。母亲是了解一切的,但是她把一切都藏在心里。”她以冷静的笔墨,描述出西部乡村生活的朴实场景,乡土的记忆,儿时秋天单纯却又迷茫的情感。用透彻干净的语言,透出对生存境遇的思考,对善良纯朴的母亲内心世界的孤独,或者是平静的感悟。对未来日子的期望,都在怀旧式的叙述里展现的淋漓尽致。

  背负着乡土的沉重,她进城了:“我像腾格里沙漠受伤的羊羔混迹城市里。我没有固定收入和工作,饥饿每天驱赶我四处奔走,卖报纸成了我第一份工作……”每每读到此,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一个单薄的女孩身影,在风沙里奔走,嘶喊。她脱离了乡村,在茫茫的城市里孤独打拼。面对的几乎是惨淡的人生,依然固执而强烈的四处奔波。严酷的现实,让孤单的女孩苍然泪下:“一种强烈的悲伤笼罩着我,就像笼罩着我的命运。孤单、无助的我紧紧抱住道旁的一棵树(我把它看成我的爱人)……”

  而这样伤感无助的时分,依然是秋天。秋天啊秋天,你究竟要把一个女孩的命运摆渡到何方去?

  毫不妥协的抗争着,打工,卖报纸,租了一间小小的出租屋。画册糊了墙壁,报纸糊了屋顶。无数个沉默的夜晚,大风从街道走过,从屋顶刮过,小小的出租屋里,弱小的女孩固执的和生活对抗。尘世的喧嚣,饥寒的折磨,她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孤单而执着的清醒着,她一定是哭过的,但决不让精神凋零。她在风里一定嘶喊过,无论多难,都会经受住命运的秋天。

  这篇文字,总是让我心里难过。说不清为什么,我觉得这几千字是沉重的,覆盖了一个清冷的季节。亦是精辟历练的,以一种隐忍坚韧的品格,抵御来自旷漠的风寒。也许,这真是许实文字的魅力所在,笔力的犀利所在。

  孤独和忧郁一直弥散在秋天里。她在小小的出租屋里,打磨过最艰难的日子。她说:“有时也会是滴答滴答的秋雨声,此时此刻我怀念我家宽厚的屋檐下的人和她们的梦境,我怀念这些时,总有暖暖的话语为我抵挡阴冷的秋雨和深厚的忧伤,我怀念这些时,恐惧、惊慌、干燥的面部总会露出浅浅的微笑,我怀念这些时,总有阳光照彻生命里的残酷。”

  有人说,生活是文学艺术创作的源泉,正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残酷和艰难,才能煅造出一个作家可贵的品质来。我是不同意的。我更加愿意相信,很多原本都可以成为优秀作家的人,都被残酷的日子磨损得失去了写作的机会,只剩下为日子疲惫奔波。如果有好的环境,安逸的生活,也许,她会更早的写出更好的文字,不至于被命运拖累到精疲力尽之极才行走于文学之道。

  从乡村到城市,从迷茫孤独到自信睿智,从一个又一个的秋天,许实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正是因为这样宝贵的生命体验,滋养出她另类的,甚至有些大风一样的文字来。我喜欢她大风一样的独立干净文字,喜欢她朴实凝练的禀性。我想,我不只是在读她有筋骨的文字,而是在拥抱她,拥抱她温暖的情怀——那种历经了坎坷后坚强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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